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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末的暴雨天,陈武桢在传达室屋檐下躲雨。雨水顺着铁皮棚顶流淌,在水泥地上汇成细小的溪流。他突然看见水里漂着片纸屑——像是从某封信上撕下来的边角,还带着淡淡的蓝墨水痕迹。

他蹲下去捞,纸屑却在指尖触到的瞬间化成了泥浆。

雨停时,陈武桢把攒了半个月的特快专递邮票撕成碎片,撒进垃圾桶。那些印着火箭图案的小纸片,原本是准备等柳晴雯回信后立刻寄出新信的。

当晚宿舍熄灯后,他摸出枕头下那封没寄出的信。月光透过窗栏,照在开头被反复修改的称呼上:

最初写的是晴雯:

后来改成柳晴雯同学:

最后变成展信佳三个冷冰冰的字

信纸背面,是他无意识画下的无数个收件人地址,每一个都精确到顺城县综合高中高三五班。

(而此刻在几十公里外,柳晴雯的抽屉里也躺着同样一叠未寄出的信,最上面那封的邮编号码少写了一位数——这个错误会让信永远到不了目的地)

开学后的第四个周末,陈武桢大休回家,班车在村东路口停了下来,陈武桢下车后没有立刻朝家的方向走,反而又专门穿过马路,走到路东的白杨树下逗留了一会。这次他不是为了等车,而是在白杨树最隐蔽的树皮上,刻下两个小小的字母:L.q.

刻完最后一笔时,远处传来班车的鸣笛声。他没有抬头,只是轻轻拍了拍粗糙的树皮,转身走向村庄的方向。或许,当人心情很糟的时候,回家,回到最熟悉的地方,才能让心情得到更好的缓解。

(树皮的裂痕间,隐约可见更久远的一行字:c.w.?L.q. 2003,只是年深日久,已经快要看不清了。)

……

转眼间就到了高三上学期的秋末,风里已经带着刺骨的寒意。陈武桢裹紧校服,踩着满地枯黄的梧桐叶,往宿舍楼东侧的小胡同走去。这条窄巷里开着两家小卖铺,路北那家是年轻夫妻经营的,玻璃柜台擦得锃亮,却曾经找给陈武桢一张50元的假币——害的陈武桢那一个月的每一天都没吃饱饭。

路南那家小卖铺要简陋得多,木头货架上落着薄灰,门框上挂着的风铃是用啤酒瓶盖串成的。这是门卫老张和老伴开的,陈武桢总爱来这里。老张会在他买方便面时多塞一包榨菜,老伴会在冬天往他热水瓶里灌自家熬的姜糖水。最难得的是,他们从不用那种打量乡下人的眼神看他。

那天傍晚,陈武桢照例先去老张的店里买了瓶墨水。推门时风铃叮当作响,却没看见熟悉的身影。老张去校门口了,老伴从里屋探出头,最近总有些醉醺醺的社会青年混进来。

陈武桢点点头,攥着墨水往传达室走。他盘算着再碰碰运气——虽然柳晴雯已经三个月没来信了,但万一呢?

离传达室还有二十米时,陈武桢听见尖锐的争吵声。紧接着是的闷响,像装满粮食的麻袋砸在地上。

他跑过去时,人群已经围成了密不透风的墙。透过缝隙,他看见老张仰面倒在传达室门口,灰蓝色的制服前襟浸透了一片暗红。那个常来送信的邮递员正跪在地上,徒劳地按压老张的胸口,满手都是血。

让开!救护车来了!有人高喊。

穿白大褂的医生只蹲下检查了十秒钟,就摇头站了起来。陈武桢听见他说:心脏贯通伤,没救了。

秋风卷着落叶擦过陈武桢的球鞋,他忽然想起去年冬天,老张在雪地里帮他修自行车链子时说的话:你们这些娃娃啊,得好好学习,混好了开着小汽车记得回母校看看,或许我退休了,但还会在这门口晒太阳的。

那醉鬼要进校园找人,老张拦着不让...陈武桢从路人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真相。行凶者是附近建筑学院的大三学生,此刻正被警察按在警车前盖上,后腰别着的蝴蝶刀闪着冷光。

陈武桢的视线模糊了。他想起自己乙肝病毒携带者的身份,会不会在哪天爆发,像田祥龙的父亲那样英年早逝;想起柳晴雯信里写过的你要注意身体,想起老家那些四十出头就肝癌去世的乡亲。生命原来这么脆弱,像深秋挂在枝头的最后一片叶子,风一吹就没了。

夜色彻底笼罩校园时,陈武桢坐在空荡荡的篮球场边。远处,老张的老伴被亲戚搀扶着上了面包车,怀里还抱着那串没来得及挂回门上的啤酒瓶盖风铃。

他突然觉得,或许柳晴雯的断联是种幸运。如果自己注定要被乙肝病毒纠缠一生,又何必拖累她?那些未寄出的信里写的等你考上大学,可能永远只是镜花水月。

要是她能遇见更好的人...陈武桢对着夜空呵出一口白气。这念头像把钝刀,割得他生疼,却又奇异地带来一丝解脱。

但当陈武桢走回宿舍,看见枕边那摞用橡皮筋捆好的信时,心脏又绞痛起来。最上面那封的邮戳是2004年6月3日,柳晴雯在信里画了只抱着松果的松鼠,旁边写着:校门口槐树下发现的小家伙,像不像你熬夜复习时的样子?

陈武桢把信按在胸口,蜷缩着躺下。月光透过窗户,照在对面床铺室友新贴的NbA海报上——那是柳晴雯最讨厌的球星,她总说打篮球的男生都爱耍帅。

枕头渐渐被浸湿。他以为自己哭的是老张,是乙肝,是注定灰暗的未来。但心底最深处,那个扎马尾的影子始终挥之不去。

(凌晨三点,他摸出藏在床板下的信纸,第37次写下晴雯:,又第37次揉成团扔进垃圾桶。纸团落在先前36个纸团上,像一座微型坟墓。)

……

学校为老张召开了隆重的追悼会。

追悼会现场的白炽灯太亮了,照得人眼睛发酸。陈武桢坐在礼堂倒数第三排,看着新任校长站在台上,嘴唇一张一合地念着悼词。校长的南方口音很重,把见义勇为念成了见义龙为,台下有几个学生偷偷笑了。

陈武桢没笑。他盯着讲台旁老张的遗像——照片明显是从工作证上抠下来的,像素很低,边缘还有没修干净的蓝色背景。这张模糊的脸,曾经在寒冬给学生们义务修过自行车链子,在寒冬时曾熬制姜汤免费送给路过他小店门口的学生,甚至在家贫的学生到他那购买学习用品时偷偷给多找几块钱。

可现在,照片里的老张只是微笑着,对所有荒诞保持沉默。

校长说到英雄精神永垂不朽时,陈武桢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掌纹里还沾着上午化学实验留下的银渍,这让他想起金阳禅师——那个总在课桌刻字的同学,高一暑假后带着学费去西藏拜佛,却意外坠崖。葬礼上,住持说他是往生极乐。

原来永垂不朽是这样的。陈武桢用指甲刮着银渍,突然想起金阳的口头禅:诸行无常。现在他有点明白了,所谓无常,就是李修泉辍学去深圳时塞给他的半包烟还没抽完,人已经成了流水线上的一个工号;就是商小琴在文艺汇演跳完《雀之灵》后,再也没穿过校服,总化着精致的妆从豪车上下来。

礼堂后排传来啜泣声。陈武桢转头看去,是老张的老伴,怀里还抱着那串啤酒瓶盖风铃。风铃在空调风里轻轻晃动,让他想起柳晴雯最后一封信上那句话:以后别联系了。

这句话像把没开刃的刀,这几个月来反复割着他。不致命,但疼得绵长——每次路过传达室,看见新换的门卫板着脸分信时;每次月考后,习惯性想写错题分析寄给她时;甚至现在,看着老张的遗像,他竟荒谬地想:要是晴雯知道我经历了这些...

随即又自嘲地笑了。那个会为他担心的柳晴雯,早就在写下绝交信的那一刻消失了。现在的她,或许正和后座那个的男生分享同一副耳机,走在学校的林荫道上。

追悼会结束前,全体起立默哀三分钟。陈武桢闭上眼睛,却听见旁边的人在有说有笑的讨论其他事情,前排两个女生甚至小声商量着晚上吃什么。

他突然觉得,死亡原来这么轻。轻得像李修泉临走前那声叹息,像商小琴舞鞋划过地板的声响,像柳晴雯最后一封信落在信箱底的动静。

散场时,新任校长在门口和每个人握手。轮到陈武桢时,校长的手心全是汗,黏腻得像他体检单上乙肝病毒携带那几个字。

节哀。校长说。

陈武桢点点头,心想该节什么哀呢?是为老张,为金阳,为走散的朋友们,还是为那个曾经相信等你考上大学的自己?

夜幕降临后,陈武桢独自爬上实验楼天台。远处城市灯火通明,近处操场上有住校生在跑步,脚步声像沉闷的心跳。

他从书包里掏出那摞信。柳晴雯的字迹在月光下依然清晰:你们实验室的炸毛猫还好吗?流星牌圆珠笔到货记得帮我买!等你考上大学...

最下面那封的背面,她用铅笔写过一行小字,又用橡皮擦掉了。陈武桢曾经对着阳光仔细辨认,隐约看出是如果有一天我们...后面的话永远成了谜。

陈武桢缓缓地从抽屉里拿出一本崭新的信纸,那洁白的纸张仿佛散发着淡淡的清香。他轻轻地抚摸着纸页,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

他原本想把心里所有的话都倾诉给柳晴雯,让她知道自己的真实感受。然而,当他拿起钢笔准备落笔时,那句“以后别联系了”却如闪电般在他脑海中闪现。这句话就像一把利剑,无情地刺穿了他的心,让他的手瞬间僵住。

陈武桢缓缓地放下钢笔,目光呆滞地望向远方。夜风吹过他的脸庞,带来一丝凉意,但他却浑然不觉。那信纸被风吹得哗啦啦作响,仿佛在嘲笑他的犹豫不决。

他没有伸手去按住那些被风吹起的信纸,只是静静地看着它们像一群白色的鸟儿在月光下翩翩起舞。那景象如梦如幻,却又让他感到无比的凄凉。

有那么一瞬间,陈武桢觉得自己也变成了那一张张信纸,被命运的钝刀一下下切割。每一刀都不痛不痒,却在不知不觉中让他慢慢皱缩、发黄,最终化为齑粉。

最后一张信纸飘到了天台的边缘,卡在了排水沟里。上面画着的那只炸毛猫,被雨水浸湿后,竟有些像老张那张模糊的遗照。这一幕让陈武桢的心头猛地一紧,他不禁想起了老张,还有那些曾经和他一起度过许多美好时光的朋友。

陈武桢像往常一样回到教室,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然而,他的心思却完全不在周围的环境中,而是被刚刚发生的事情所占据。

他想起了那封信,那封他还没有来得及写完的信。那些想说给柳晴雯听的话,在他的脑海里盘旋着,仿佛一群被关在闷热湖水里的鱼,急切地想要跃出水面,落到信纸上。

可是,那信纸已经被秋风吹走了,消失得无影无踪。陈武桢感到一阵无奈和失落,他不知道该如何表达那些被压抑在心底的情感。

他默默地翻开了自己的日记本,那是他用来记录心情和想法的地方。他凝视着空白的纸张,思考着如何将那些话语转化为文字。

钢笔在纸张上挥动,每一个字都像是他内心深处的呼喊。他压抑着自己的情感,努力让文字变得平静而理性。然而,那些话还是不由自主地从笔尖流淌出来,一段段文字就这样停留在纸面上。

《七律·秋殇》

白杨刻字痕犹在,

银杏封笺墨已干。

夜雨频摧双鲤信,

秋风骤冷九回肠。

忍看老巷新坟土,

怯对空庭旧信箱。

若使相逢皆定数,

何教年少识离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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