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海放在桌上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了一下,碰得茶杯盖发出一声轻微的脆响。
“国贸大厦……这个项目……说来话长。”欧阳海扶了扶眼镜,试图掩饰自己的失态。
“那还是十多年前的事,开发商华远地产拿下了那块地,要建一栋老城区的标志性写字楼。
因为地段在历史城区,市自然资源和规划局对建筑的容积率和高度有严格限制。”
他顿了下,像是在组织语言,也像是在鼓起勇气。
“按照最初的规划,那栋楼是可以建到十八层的。但后来……规划方案在最终审定时被改了,变成了十七层。
最初的设计稿,就是我老师王教授亲自操刀的。”
“为什么?”楚言奇怪,“对开发商来说,楼不是越高越好吗?多一层就是实打实的利润。”
“原因没有在官方文件里公开过,只说是为了优化城市天际线轮廓,符合整体规划。”
欧阳海的语速很慢,像是在水底说话,“但私下里,我们圈子里的人都知道,是因为当时局里的一把手,何局长。”
他声音低了点:“何局长是管州人,你知道,中原地区很多人都忌讳‘十八层地狱’这个说法。
他这人就特别信这个,所以他任上,从没批过任何一栋恰好十八层的楼。可以是十七层,也可以是十九层,但绝不能是十八。
华远地产那边也认了,毕竟项目能落地才是关键。”
“后来发生了什么?”楚言追问。
“设计规划都通过了,施工图纸也快完成了,可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华远地产那边的项目负责人突然换了。”
欧阳海的眼神飘向窗外,陷入回忆,“新来的负责人很年轻,但作风极其强硬。
他推翻了之前的所有共识,坚持必须建成十八层,要求我们设计院立刻修改方案。
我,就是从那个时候正式接手这个项目的。”
楚言道:“规划局不批,他再强硬也没用吧。”
“本来是这样。”欧阳海的脸色又白了几分。
“那天……我和院里另一位总工,去何局长办公室,最后一次汇报十八层的方案。
结果,和你预想的一样,何局长当场就把图纸拍在了桌上,说绝无可能。”
他的声音开始发颤,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却没能止住手抖。
“就在我们收拾东西准备离开的时候……办公室的门,被人一脚踹开了。”
欧阳海的眼中满是恐惧,仿佛那一幕就在眼前重现。
“没有一点预兆。一个全身黑衣、戴着全覆式摩托头盔的人闯了进来。我只记得一道冰冷的钢刃反光……
何局长连呼救声都没来得及发出,喉咙里只有咯咯的响动,然后,一股滚烫的血就喷了出来,洒满了整张设计图。”
“我们都吓傻了,眼睁睁看着那个黑衣人干净利落地翻出窗户,几下就消失,不见了踪影。”
楚言也有些诧异。光天化日之下,在政府大楼里刺杀一名局长,这太过嚣张。
他想了想,记忆里从未听过这样一桩新闻。
“后来呢?”他问,“这事当时怎么没上新闻?”
“后来……我们被警方带走,协助调查了很久。”欧阳海苦笑了一下。
“但很诡异,那个凶手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没有留下任何线索,来无影去无踪。
因为案情过于离奇血腥,官方为了避免引起社会恐慌,就暂时没有公布细节,对外只宣称何局长是因公殉职……”
“原来是这样。”楚言心道,这不过是一桩手段残忍的悬案,与自己并无太大关联。
他又问:“那后来呢?”
“后来就很凑巧了。”欧阳海的语气充满了荒诞感,“新上任的局长是个南方人。
对‘十八’这个数字不仅不忌讳,还特别喜欢,觉得是‘要发’。
方案递上去,很快就批了。”
楚言的眼神锐利起来:“那就是说,国贸大厦最终还是建成了十八层?”
“是……是的。”欧阳海的回答有些吞吐,“只是……在最后的竣工验收时……”
“有话直接说完。”楚言的声音冷了下来。
欧阳海打了个哆嗦,不敢再迟疑:“建设工程完工后,我们设计院作为设计方,要根据设计文件和相关规范,检查工程是否按要求完成。
结果……结果发现其他楼层都没问题,唯独第十八层,在主体结构施工时,被额外增加了许多用途不明的金属构件。”
他努力回忆:“那些构件像是加固件,但从结构力学的角度分析,它们对提升建筑的荷载与抗剪能力又没有太大作用。
整体倒是不影响建筑的质量安全,所以我们最后还是作了合格的验收。
我记得很清楚,当时在验收意见书上,我特地写了一句:
‘第十八层主体承重结构内,增设了非设计标准的金属部件,其材料成分与结构功用未在设计文件中明确,但经应力测试,并未对建筑整体安全造成负面影响。’”
第十八层增加了用途不明的金属件?楚言陷入沉思。
他半晌才开口:“那个凶手杀人时,还有没有其他线索?”
“没了……”欧阳海想了很久,“警方也反复问过我。我和同事当时都吓蒙了,真的没注意到别的。
只是……我好像听到,何局长在见到那个黑衣人时,很惊愕地说了一句什么……像是……‘冷眼……相望’?
记不清了,声音很轻。
这句话太奇怪了,跟案子也扯不上关系,我同事也没听到,警方也认为可能是我太紧张听错了。”
……
离开建筑设计院时,天色已近黄昏。
楚言驾驶着东风猛士,行驶在空旷的街道上,欧阳海的话还在他脑中回响。
国贸大厦确实是十八层。
施工时,增加了用途不明的金属件。
所有的碎片似乎都对上了。何益达的理论,为这一切诡异现象提供了唯一的的解释。
世界线在进行自我修正时,留下了一丝只有作为“源头”的自己才能感知到的时空褶皱。
这便是为何所有同事的记忆、习惯,都与自己截然不同。他们的认知早已被“刷新”,世界在他们眼中,从一开始就是十七层。
而自己的“认知黑箱”,则像一台同时运行着新旧两个版本操作系统的电脑,偶尔,那个属于旧系统的“十八楼”图标,会短暂地闪现在新系统的屏幕上。
而那间时隐时现的办公室,屏幕上浮现的文字,甚至自己曾恍惚间看到的电梯按键,都是时光机残件造成的时空波动。
“个体同一性奇点”机制,决定了时光机在锁定回归的“锚点”后,会湮灭于目标时空。
自己乘坐的那台时光机,在蘑菇山受创,最终撞在了国贸大厦的楼顶,造成了坍塌,也将最后的时光机残件留在了那里。
只是,前两次去十八楼的废墟,并未见到欧阳海所说的“许多用途不明的金属件”。
莫非是在那场撞击和坍塌中,与大楼的残骸一同被掩埋了?
还有那个诡异的凶手,以及何局长临死前那句莫名其妙的“冷眼……相望”。
楚言算了算时间,十多年前,自己还是个十来岁的少年。
那时的自己,在做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