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鼓声在宫墙外渐远,林昭踏进内阁直房时,檐角铜铃正被晨风撞响。他未及落座,谢允已自廊下迎面而来,手中捧着一叠纸页,面色沉凝。
“子明,昨夜城南书肆流出小册子,题曰《新政祸国论》。”谢允将纸页放在案上,“今日早朝前,已有三名御史持此疏请求暂缓屯田与义学。”
林昭翻开那册子,字句歪曲,称浙东饥民因官府强征劳役而饿毙道旁,归德流民暴动焚屋,湖广税赋翻倍致十室九空。其中所引户部数据,竟与他昨日亲批的实录相差三倍有余。
“笔迹查过?”他问。
“六份传抄本皆出自同一人手,”谢允低声道,“与刑部老郎中王崇礼平日公文用墨一致。另有人在报房背后出银,连刊三日杂文,绘你执刀割稻,百姓跪地求粮。”
林昭合上册子,指节轻叩桌面。裴党虽倒,然旧势盘根错节,如今借民怨反扑,意在动摇新政根基。
他当即命人召徐怀之入阁。半个时辰后,工部郎中匆匆而至,袖中携来一卷账册。
“我连夜核对了十二州上报文书。”徐怀之摊开册页,“浙赣两路共设屯田点四十七处,招募流民一万三千六百余人,官给种子口粮,收成三七分利。上月产粮较去年同期增两成。归德府三百逃户皆已编入工役,日领米八合,今已无新增。”
林昭又调吏部考绩簿、户部税册、工部工程档,逐一比对。二十项政绩皆可溯源,地方官印押齐全,百姓口供亦附于文后。
“他们不讲理,只造势。”他低声说,“那我们就以实证破虚言。”
次日朝会,监察御史周言出列,声音激昂:“民间疾苦不堪,相公犹称新政安民,岂非掩耳盗铃?若再不停止摊派徭役,恐激起大乱!”
殿中文武侧目,数位尚书低头不语。
林昭未即反驳,只向天子躬身:“臣请三日后于鸿胪寺设答疑会,请六部官员、致仕大臣、州府述职官及太学生共议新政实况。若有欺瞒,甘受重罚。”
天子略作沉吟,点头应允。
退朝后,林昭闭门三日,亲自主笔《新政四十日实绩录》。书中列图表十一张,摘录地方奏报三十六件,附流民安置名册、义学筹建清单、边防烽燧修缮进度,并加按语:“政非尽善,然方向不谬;行有滞碍,而成效可见。”
谢允带人誊抄数十份,分送竹溪书院、白鹿堂等士林清议之所。又邀曾受屯田之惠的流民代表入京,在讲学会中陈情。一名来自婺州的老农当众跪拜:“若非官府给地给粮,我家五口早已饿死。何来‘割民’之说?”
与此同时,徐怀之命工部将治水账目、驿道用工明细抄录多份,张贴于城南闹市、驿站外墙,旁注一行小字:“凡质疑者,可赴工部查档核实,随到随验。”
市井初有哄笑,继而议论渐息。有识字者逐条对照,发现街头所传灾情竟无一处属实。孩童口中那首“清官不来米,只送一张纸”的歪诗,也被人改成了“官发种与犁,田里黄穗齐”。
然风波未止。七日后,京中三家报房联合刊发一幅新图:林昭立于高台之上,脚下堆满白骨,题为《人血染朱袍》。 acpanying 一篇杂文,斥其“假仁义之名,行苛政之实”。
谢允怒极,欲请天子查封报房。
林昭拦下:“不可。封之则显心虚,愈激众议。”
“那你待如何?”
“让他们继续登。”林昭淡淡道,“但每登一期,我们就贴一期新的实录。百姓识字不多,却看得懂数字,分得清真假。”
他转身唤来内侍:“将最新一份《实绩录》加印百份,明日随同工部勘测图一并张贴。另附一页——北境烽燧已修完七座,沿边百姓今冬可免劫掠;湖广堤工进度过半,明年春汛有望无忧。”
徐怀之听得仔细,忽道:“我工部有两名主事原属王崇礼门生,近日行事可疑,常深夜外出。”
林昭点头:“盯住他们,但不要惊动。若能顺藤摸瓜,找出背后资助之人,胜过千份辩文。”
三日后,鸿胪寺答疑会如期举行。百余名官员、士人列席,气氛肃然。
林昭立于堂前,未穿官服,只着素色深衣。他先请户部郎中宣读全国流民统计:新政施行五十日,登记流民总数微增,但受助人数达八成以上,实际困顿者不足三万,较去岁同期减少四成。
随即展示浙东屯田契约副本,上有百姓画押,官吏用印。又请婺州流民陈氏当场讲述如何得地十五亩,全家半年内脱籍为民。
一名致仕大学士冷声道:“纵有些许成效,然骤行新政,扰动地方,古之贤臣从不如此急功近利。”
林昭答:“春荒已在眼前,若等三年缓图,饿死者何止十万?古法可敬,然不能活今人。臣所行者,非破旧立新,乃救急扶危。”
话音未落,门外忽有喧哗。一名小吏疾步入堂,递上一封密函。
林昭拆阅,神色不动,仍将函收入袖中。
众人散去后,谢允追问:“可是出了何事?”
“工部那两名主事,昨夜去了崇古会集会之处。”林昭缓缓道,“他们在城西慈恩寺偏院见了一个人——不是王崇礼,是前礼部尚书孙维清。”
“孙维清?”谢允皱眉,“此人致仕五年,一向闭门着书,怎会牵涉其中?”
“他着的书,叫《祖制正源》。”林昭站起身,走到窗前,“里面说,科举应限三代清白之家,庶民不得妄参朝政。还说,治国当以静守为本,变法则乱。”
谢允冷笑:“原来他们怕的不是新政,是寒门掌权。”
林昭没有回答。他望着宫墙外渐暗的天色,手指轻轻抚过案上尚未封缄的《实绩录》终稿。
内侍进来点灯,烛火跳了一下。
“明日把这份文书呈递天子备案。”他说,“另外,通知各地州府,首批义学选址务必避开豪族田界,宁可偏远,也要确保寒门子弟能入。”
徐怀之临走前留下一句话:“工部已派员赶赴岭南,核查当地义学建基情况。若有阻挠,当场弹劾。”
林昭颔首,独自留在值房。他翻开一份刚送来的禀报,是浙东某县令所上,称当地赵氏大户拒不交出拟作学堂的祠堂用地,声称“祖宗之地,不容亵渎”。
他提笔批道:“祖宗创基业,为庇后人。今以地兴学,育才卫邦,正是光耀门楣之举。若仍抗令,依《侵占公务条例》处置。”
笔尖顿住,他又添一句:“查该族历年赋税缴纳记录,一并报来。”
窗外更鼓响起,夜风掀起帘角。
一支蜡烛燃尽,火光猛地缩了一下,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