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透宫墙,林昭立于紫宸殿外石阶之下。手中油纸封袋边缘微卷,火漆印纹尚存余温。他未着便服,而是换上全套朝服,腰带束紧,玉佩垂落胸前,步履沉稳如常。
昨夜都察院灯火未熄,他亲笔誊录三遍供词,逐字核对铜牌拓片与石灰砒霜验状。天未亮时,亲卫回报张德已被调离地牢值守,改由工部旧吏接替——动作之快,显非偶然。林昭只将那页附录又添一行字:“狱政易手,恐有隐匿。”随即封入原袋,亲自携来宫中。
内侍捧着牙牌出殿点名,见林昭候于班列之前,略一迟疑。林昭上前半步,声音不高不低:“昨夜刺客吞舌自尽,灭口之人已在宫外走动。若今日再不启奏,纲纪难存。”
内侍神色微变,匆匆入内通传。
片刻后,钟鼓齐鸣,早朝开启。
百官列班而入,裴元衡已在左首前列站定,袍袖整肃,面色如常。他目光扫过林昭手中封袋,眉梢微不可察地一动,旋即垂目不动。
天子升座,尚未开言,林昭越众而出,跪地叩首:“臣林昭,有紧急奏疏呈递。”
“何事?”天子声音平静,却已带一丝警觉。
“臣昨日归途遇刺,护卫擒获一人,供出幕后主使涉及相府私令。”林昭双手高举封袋,“物证俱在,不敢隐匿,请陛下亲览。”
殿内骤然寂静。
裴元衡缓缓抬头,开口道:“林编修昨夜未报刑部,今晨却直诉御前,此事蹊跷。刺客既死,口供何来?物证又从何得?莫非凭空捏造,构陷重臣?”
林昭不慌不忙,打开封袋,取出奏疏与拓片:“铜牌刻‘戊字七队’,背面‘河东工造’四字清晰可辨。此形制不出工部匠作司,而近七年唯有宰相监领该司。更有一节——”他顿了顿,“此人临死所服毒药为石灰混砒霜,入口即毁声断喉,手法极熟。寻常死士,岂知如此秘法?”
他抬眼直视裴元衡:“紫檀匣令出自相府内院,非重大事务不用。刺客怀揣私兵符令,又经专人授死之术,若非中枢授意,谁能调度至此?”
裴元衡冷笑:“荒唐!仅凭一面之词、一块铜牌,便指斥当朝宰辅?林昭,你不过新晋小臣,竟敢以臆断污蔑国之柱石!”
“臣非臆断。”林昭解下腰间玉佩旁悬挂的铜牌原件,呈于案前,“此物昨夜搜自刺客怀中,拓片与此一致。陛下可命工部查验近年流出器械,比对纹样。若无出入,臣愿受反坐之罪。”
他俯身叩首:“臣请交三法司会审,甘立军令状。若有虚言,诛我九族。”
满殿皆惊。
天子沉默良久,终于伸手:“呈上来。”
内侍接过奏疏与铜牌,快步送至御案。天子细看拓片,又对照铜牌实物,手指轻轻摩挲那行小字。忽然,他抬头问:“你说紫檀匣令?可是那种六寸长、雕云纹、配金锁的匣子?”
“正是。”林昭答,“据供,令牌由内院递出,盛于紫檀匣中,专人传送。”
天子脸色渐沉。他缓缓起身,踱至栏边,望向殿外宫道。良久,低声问:“朕记得,三年前曾赐裴卿一只紫檀匣,用于紧急军情传递……何时成了私发兵令之具?”
裴元衡猛然抬头:“陛下明鉴!臣从未以此匣令调遣私兵!必是有人盗用信物,栽赃陷害!”
“盗用?”林昭冷声道,“紫檀匣钥匙唯相爷亲掌,取令需双钥合启,门房登记在册。陛下若不信,可即刻查相府文书房出入簿录,看初五是否有令传出,是否记‘戊字七队’字样。”
裴元衡嘴唇微颤,未再言语。
天子转身回座,声音陡然严厉:“传旨——即刻查封陶坊街十三号民宅,拘押所有可疑人等;工部匠作司主官停职待勘,器械账册尽数封存;裴元衡闭门思过,非召不得入朝!此案由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司会审,七日内具本复奏!”
圣音落定,群臣屏息。
林昭伏地谢恩,脊背挺直。
天子目光落在他身上,缓声道:“林昭所奏,事关社稷根本。若真有重臣结党营私,养兵图谋,朕绝不宽贷。”
他顿了顿,又道:“即日起,擢林昭为翰林院学士,兼领机要事务,协理新政筹划。”
旨意下达,林昭再拜受命。
起身时,他眼角余光瞥见裴元衡缓缓退后一步,袖口微微颤抖。那一瞬,对方眼中戾气一闪而没,随即低头退出大殿,身影消失在朱红廊柱之后。
朝会散罢,诏使分赴各衙。
林昭立于宫门台阶之上,手中捧着一方乌木印信匣,质地沉实,角镶铜边,正面刻“翰林清要”四字。他未曾多看,只将其稳妥抱于怀中。
一名小黄门趋步上前:“林学士,轿辇已在东华门外备好。”
“不必。”林昭摇头,“我步行去值房。”
他沿着东廊缓步前行,两侧宫墙高耸,日影斜照青砖地面。远处传来诏使疾行的脚步声,夹杂着低语:“……陶坊街已经围了……”“……工部郎中被带走两个……”
风拂过衣襟,林昭脚步未停。
转过月洞门,翰林院大门在望。两名守吏早已候在门前,见他到来,连忙躬身让路。
林昭迈步跨过高门槛,步入正厅。
厅内陈设简朴,书架沿壁而立,中央一张长案铺着素色桌布,砚台端正,笔架整齐。一名老典簿捧着名册迎上前来:“林学士,您的值房在东厢第三间,已清扫妥当。”
林昭点头,将印信匣轻轻放在案上。
老典簿犹豫片刻,低声道:“刚才……裴相府派人来过,说要取回一部《春秋辑注》手稿,属下没敢给。”
林昭抬眼:“现在呢?”
“刚走。说是改日再来。”
林昭走到窗前,推开格扇。阳光洒落案头,映在那方印信匣上,铜扣泛出淡淡光泽。
他伸手抚过匣面,指尖触到底部一道细微刻痕——像是旧年留下的划痕,深浅不一,隐约成“忠”字轮廓。
院中传来翻书声,有人轻咳两声,脚步踏过回廊。
林昭转身走向东厢,袍角扫过门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