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三刻,宫门启。
林昭立于丹墀之下,青布直裰未换,腰间玉佩垂落一线微光。他抬步前行,靴底叩在金砖之上,声不响,却步步清晰。殿内鸦雀无声,天子端坐御座,目光沉静如水。
“朕召你来,非为复试文章。”天子开口,“昨夜所言新政,你既有成算,今日便当廷陈策。何为治国之要?”
林昭整衣跪拜,起身时袖袍轻振。他从怀中取出一纸折页,双手高举:“臣昨夜思虑再三,不敢藏私。今有四策,愿为陛下陈之:一曰均田,二曰清吏,三曰兴学,四曰强兵。”
天子颔首,内侍取过折页呈上。
林昭不待宣令,已朗声开言:“其一,均田。天下赋税之本,在于土田。然今隐田日多,豪户占地千顷而不纳一粟,贫者无立锥之地,租庸失衡,民力枯竭。臣请清查天下田亩,设‘屯田使’巡行各道,凡荒地许民开垦,五年免税;已有之田,按户等定额授产,超限者罚,隐匿者黜。浙东三年治水,垦荒六万亩,岁增粮三十万石,足证可行。”
殿中有人微动。裴元衡立于班首,目光低垂,指尖轻捻袖口织纹。
林昭续道:“其二,清吏。官不清则政不立。今六部州县,考绩虚应,贪惰者久居其位,能干者反遭排挤。臣请行‘考成法’:每三年一评,以钱粮、刑狱、教化、治安四项实绩为准,优者升,劣者罢。监察御史直奏天子,不受堂官辖制。岭南驿道修建之时,县令徐某因怠工误期,半月内即被弹劾去职,新任到任后三月贯通全路,此即实效。”
他语速平稳,字字落地。
“其三,兴学。士之出路,在科举;科举之弊,在空谈。今试题重经义而轻实务,致使学子埋首章句,不通世务。臣请扩建国子监旁系官学,每州设‘育才馆’,寒门子弟免膳宿,由地方拨田供养。科举增‘实务策’至六成,考屯田、水利、刑案、赋税之策,不以辞藻取人。清源书院三年试点,百名学生赴县任职,九成考评称职,远超旧例。”
说到此处,他略一顿,目光扫过殿中诸臣:“昔年商鞅徙木立信,非为炫术,实为取信于民。今若仍以八股定终身,则天下英才,终将困于笔墨之间。”
裴元衡终于抬头,声音冷淡:“林编修所言,似有揽权之嫌。考成归御史,育才由中枢,屯田遣专使——处处另立衙门,不统于六部,岂非架空朝廷?”
林昭转向他,神色不变:“裴相所虑极是。然制度若拘于旧轨,则难应新患。屯田使只督垦荒,不涉民政;考成法由都察院主理,仅列数据,黜陟仍由圣裁;育才馆经费出自地方公田,不扰户部库银。臣所请者,非权也,乃机制耳。譬如医者治病,发热者解表,积食者导滞,岂可因惧药石而任病深?”
裴元衡未再言语。
林昭回身面对御座:“其四,强兵。边军岁耗国帑百万,然战备松弛,将骄卒惰。臣请行‘兵农合一’:边地屯田自养,内地设‘团练营’,选壮丁轮训,战时征召,平时归耕。军械由工部统一督造,杜绝私铸。前岁闽南海寇作乱,当地乡勇五百人据险守隘,七日不退,直至援军抵达,此即民可为兵之证。”
他说完,殿内久久无声。
天子翻阅折页,手指停在“三年考评”一条上,缓缓抬头:“你所陈四策,条目分明,皆附实例。然改革大事,牵一发而动全身。若有差池,恐致朝野震荡。”
林昭躬身:“臣深知风险。故请先择两州试行,一年后具报成效,再议推行。若无寸功,甘受重罚。”
“好!”天子拍案,“卿不避艰险,直言如此,实乃社稷之臣。”他顿了顿,目光坚定,“即日起,留你在翰林院侍讲,参预机务,协理新政筹划。”
群臣震动。
裴元衡站在原地,脸色阴沉如铁。他未出一言,只是缓缓收回视线,袖袍微颤。
林昭俯身谢恩,动作沉稳。他收起那份折页,重新纳入怀中。纸角已被汗水浸软,边缘微微卷起。
退出大殿时,日头已高。
宫门外春风拂面,柳絮飘飞。几名小吏驻足观望,见他出来,纷纷低头避让。一名内侍捧着黄绫诏书追出,说是陛下亲批的《四策》誊本,命他带回研读。
林昭接过,道了声谢。
他没有乘轿,也没有唤随从。独自沿着宫墙外长街缓步而行。两侧朱门高户,车马往来。百姓在街边叫卖瓜果,孩童追逐嬉闹,一切如常。
但他知道,有些事已经变了。
方才殿上每一句话,都像钉子般敲进朝局的木板里。裴元衡不会善罢甘休,宗室也不会就此沉默。这份重用背后,是更深的漩涡。
他摸了摸怀中的折页,确认还在。
转过一道巷口,前方便是归府必经之路。街面渐窄,行人稀疏。右侧是一排闭门的老宅,左侧种着几株老槐,枝叶遮住了半边天光。
忽然,一阵车轮碾过碎石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林昭脚步未停,耳朵却微微一动。
那辆马车行速太快,不该出现在这条窄巷。
他刚迈出一步,车帘掀开一角,一道寒光闪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