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笔悬在纸面片刻,林昭终是搁下。他将写就的“边备紧急”四字奏疏交予小吏,命即刻递入通政司。军情不可缓,哪怕此刻值房外风声渐紧。
小吏刚退,门帘微动,谢允步入,袍角带雪。他未脱外衣,只低声开口:“徐元度遣人送来一信,夹在工部河道图样之后。”
林昭拆信细看,眉头渐锁。信中所言非治水事,而是礼部三日前驳回浙东劝农拨款之由——某亲王以“祖制田赋不轻动”为名,召见户部右侍郎密谈半日,次日便有“新政扰民,宜暂缓”之议上呈御前。
“不止一处。”谢允从袖中抽出一份抄录册籍,“应天府、河间府、平阳州,凡宗室封地所在,近月皆有拖延放粮、压报灾情之事。表面循例,实则阻滞。”
林昭默然良久,起身踱至案前舆图。他指尖沿几处封邑缓缓划过,忽而停在江南一道:“这些地方并非无粮,而是不愿归账于总册。他们怕的不是新政,是财权收归中枢。”
“若直接对质,必遭反噬。”谢允道,“宗室以孝治为盾,动之则伤体统。”
“那就换个法子。”林昭坐回案后,“不夺其利,但收其权;不废其名,但易其实。”
谢允抬眼。
“明日我拟上《宗藩协理章程》,请准在宗室辖地试行‘税粮折银’。”
“折银?”谢允微怔。
“朝廷设局统购,按市价加二成收之。”林昭提笔在纸上勾画,“表面让利,实则将其田租纳入官营流账。从此每一笔银两出入,皆有档可查,再难暗藏私库。”
谢允眼中渐亮:“一旦银钱归道,土地隐匿、虚报灾荒便无所遁形。好一招‘明让实控’。”
“尚有一策。”林昭继续道,“新设屯田监需员,可特许宗室子弟优先选派。不授实权,但给职衔,兼领考成记录。十年之后,谁还能说他们不得仕进?”
谢允低笑一声:“既保颜面,又削世袭。这些人争了一辈子荫封,如今给个出路,反倒不愿闹了。”
“关键在老亲王。”林昭敛色,“年轻宗亲或贪财,年长者却惜名。若让他们明白内斗损的是皇家威信,未必不肯松口。”
话音未落,门外脚步轻响,一名老仆捧匣而入,跪地呈上:“工部徐郎中托老奴转交此物,并言——事若可行,勿顾我身。”
匣启,内藏一卷陈旧簿册,封面题《宗藩赋役旧例辑要》,页边批注密密麻麻,皆为历年宗室田亩申报与实际产出之差额对照。末页附一纸短笺:**“嘉和三年,某王岁报荒田三千顷,实垦逾万。官吏不敢问,因巡检使为其姻亲。”**
林昭抚册良久,抬头对谢允道:“你明日去太学,找那几位讲古制的博士,放出风去——《协理章程》乃参酌周礼‘分封而不专土’之义,非破祖制,实复古道。”
“若有人问起折银之法?”
“就说此乃汉武均输遗意,唐时亦行‘和籴’之政。先王之法,本因时而变。”
谢允点头欲去,又止步:“若他们执意朝会上联名抗辩?”
“我自有应对。”林昭将簿册收入柜中,“你只需让士林知道,这不是林某与宗室之争,而是天下公利与私权之辨。”
夜深,都察院值房灯火未熄。林昭独坐案前,逐条修订章程草案。窗外雪落无声,宫墙内外俱寂。
三更鼓响,谢允复返,衣襟沾霜。“已安排妥当。太学南斋今夜开讲‘历代宗藩治理得失’,主讲者引《春秋》‘封建亲戚,以藩屏周’,却结论曰:‘屏周者在忠勤,不在特权。’听者甚众。”
林昭略一点头,将最终稿铺开,提笔添上最后一句:“凡愿试行税粮折银者,朝廷另设协理使一职,由宗室推举一人,会同户部专员共监其事——权分则责明,利通则怨息。”
他吹干墨迹,将文书装入青绸封套,置于案首。
“明日早朝,我当亲自呈奏。”
谢允立于侧旁,忽道:“徐郎中方才又传话来,说若明日宗室发难,可提永乐年间‘靖海王献屯田案’。彼时一位亲王主动纳产归公,天子赐谥‘恭’,子孙世享殊荣。”
“我知道。”林昭目光未移,“那位王爷临终前说:‘吾食国恩五十年,岂可死占三万亩?’”
两人静默片刻。
“你觉此策能成?”谢允问。
“不知。”林昭终于抬眼,“但若一味避让,新政未行先溃。今日让一步,是为将来收十步。”
谢允轻叹:“只盼那些高堂之上的人,还能听得进一句实话。”
林昭起身,将外袍披上,手按案角稍歇。连日操劳,肩背如负重石,但他未曾坐下。
“你先回吧。”他说,“明日朝会,我会准时入宫。”
谢允拱手离去,身影没入夜雪。
值房内只剩一人一灯。林昭走到窗前,推开半扇。寒气涌入,吹动案上尚未收起的草稿一角,露出底下压着的一张小笺——正是徐怀之亲笔:
“图在,事不成休。”
他凝视片刻,将笺纸轻轻覆回原处。
远处钟楼传来四更,天边仍黑如铁。
林昭转身取下墙上旧剑,解下缠绳,试了试刃口。剑身映着烛光,冷而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