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林昭立于宫门外石阶之下,手中乌木匣未离半步。晨风掠袖,他抬眼望向渐明的天际,不语。
内侍传召入殿,百官列班而立。丹墀之上,天子端坐,裴元衡居首辅之位,袍袖垂落,神色如常。
林昭出列,躬身奏道:“臣有要案陈奏,干系朝纲法度,不敢隐匿。”
殿中微静。有人低语,目光斜落。
裴元衡缓缓开口:“林卿近日行事颇多非常之举,不知今日所奏,可是又凭耳目之察、市井之闻?”
林昭不答其言,只将乌木匣举过头顶:“此匣中所藏,乃城防司夜巡简报副本、吏部调档记录、民间绘图及物证拓印,皆可验可查。臣请陛下亲启,以辨真伪。”
内侍接过,呈于御前。天子未即开匣,只问:“所涉何人?”
“兵部职方司员外郎王敬之、户部主事赵承业、吏部稽勋司郎中李维周等五人。”林昭声色平稳,“连续十日内,三人以上申领夜牌出宫,报称查阅旧档,实则未至档案房一步。其后行踪断绝,巡更卒目击其往西城永宁坊而去。”
裴元衡轻笑一声:“官员私聚,古已有之。若此亦为罪,满朝文武,几人能免?”
“非止私聚。”林昭从袖中取出一张纸页,展开,“臣附呈五人出入时间对照表。王敬之子时离宫,赵承业子时三刻出城南门,李维周丑初自东巷归家。三人路径不同,时辰错开,然皆于子正前后抵达永宁坊一处荒置会馆。该地原为河东某氏别业,近年无人修缮,却于夜间屡现灯火。”
他顿了顿,又取一纸拓片呈上:“此为仆役拾得之车辕残铜所制拓印,纹饰经比对,与河东裴氏族徽一致。车辙宽度亦合工部旧档所记裴家青帷马车尺寸。”
殿中再静。
裴元衡指尖轻叩扶手,仍不动声:“仅凭一辆旧车、几块碎铜,便指本族子弟结党谋私,未免牵强。林卿莫非以为,天下姓裴者,皆听命于我?”
“臣所据,不止于此。”林昭转向御座,“李维周任稽勋司郎中,掌官员升迁备案。臣查其近月调阅密卷记录,曾三次调取反对科举改制之官员履历,其中二人,恰在新政受阻后获荐外放要缺。调卷无批文,借阅无监录,违制甚明。”
天子眉峰微动。
林昭继续道:“更可疑者,彼等集会皆避巡防耳目。王敬之出宫后换暗轿,赵承业中途易乘无字号小舆,李维周则令家人谎报归期。若仅为清谈议事,何须如此周密遮掩?”
裴元衡终于起身:“你口口声声说他们串联攻讦,可有片语只字证明其所议内容?若无实据,不过是以形迹疑人,以猜测定罪。此风一开,朝堂必乱。”
“臣尚未言尽。”林昭从怀中取出一份折角文书,“三日前,臣遣家中老仆扮作炭贩,在永宁坊附近叫卖。其亲见王敬之下车后敲门三下,门启即入。次夜,赵承业携一布包而入,离时已空。仆役尾随至巷口,见其烧毁残纸,余烬中有‘条陈’二字未灭。”
他将残页递上:“此为灰烬拼合所得,虽字迹残缺,然可见‘……试增额……不可行……联名劾……’等语。与近日礼部联名奏请废止科举试行之折,措辞相近。”
殿中已有数人变色。
谢允立于御史班中,微微颔首。
林昭再拜:“臣非攻一人一事。今新政初行,正当澄清吏治之时。若纵容私议成党、暗结同谋,架空诏令,将来何以选才?何以用人?何以令天下士子信服?”
裴元衡冷声道:“你处处指向裴氏旧馆,莫非欲借一废弃屋宇,罗织本相罪名?”
“臣未言相国知情。”林昭抬头直视,“但此会馆既属裴氏,出入者多为裴党旧属,人事关联清晰。若相国愿自请彻查,划清界限,臣亦无话可说。然至今无人主动报备夜间集会之事,是欺君,还是藐法?”
天子抚案而起:“够了。”
满殿肃然。
“王敬之、赵承业、李维周等人,是否曾于永宁坊私聚?”
无人应答。
“工部可有登记裴氏旧车仍在使用?”
内侍出列:“查得该车未注销,然近三个月无通行牒文。”
“那枚残铜拓印,交礼部宗正司比对族徽图谱,即刻回奏。”
“遵旨。”
天子看向林昭:“你所呈诸证,虽未直指主谋,然线索环扣,不容轻忽。若属实,便是结党乱政,罪不容赦。”
裴元衡低头拱手:“陛下明鉴,臣愿配合查验,以正视听。”
“不必。”天子挥手,“即刻起,着都察院会同刑部、大理寺成立专案,彻查永宁坊集会一案。涉案官员停职待审,宫门夜牌申领制度即日重订,凡借故离宫者,须注明去向、随从、归时。”
林昭伏地:“陛下圣断。”
“退朝前,还有一事。”天子目光扫过群臣,“科举改制试行令,不得因舆情动摇。凡阻挠执行者,视同抗旨。”
钟鼓声起,百官徐退。
林昭立于丹墀之下,手中无匣,衣袖空垂。他转身欲行,忽闻身后传来低沉一语:
“林子明,你今日走的这条路,可是想好了?”
他止步,未回头。
裴元衡站在阶侧,袍角被风掀起一角,脸上无怒,亦无笑。
林昭只道:“臣所行者,法度之路。”
那人轻轻点头,迈步离去。
林昭立在原地,片刻后抬手,摸了摸腰间玉佩。玉面温润,边缘有一道细裂,不知何时所生。
他收回手,步入廊下。
西边天空,云层压得很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