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得发青,林昭蹲在泥地上,手中那支断箭尾端的刻痕尚未拭净。他指尖缓缓划过那道歪斜的“裴”字,像是刀锋刮过石面,留下一道冷而深的印记。
他未起身,只将箭收入袖中,声音低如耳语:“把三个俘虏分开看押,不得交谈,也不准任何人靠近。”亲随领命而去,脚步轻快却不敢有半分迟疑。
林昭站起,拍去膝上尘土,径直走向囚棚。最东侧的木栏里关着一名少年模样的西戎游骑,脸上还带着稚气,右臂裹着布条,血已渗出。他抬头见林昭进来,眼中闪过惧意,又强作镇定地别过脸去。
“你几岁?”林昭问。
那少年不答。
“你们头领收了谁的钱,让你专袭粮道?”
少年猛然摇头:“没有!我们只是奉命行事。”
“奉谁的命?”
“部落长老……还有汉人商队的人。”
林昭眉头微动:“什么商队?”
“穿灰袍的,赶着三十匹马,从甘州北口出塞,三日前走的。”少年喘了口气,“他们给了金饼,说只要烧了你们的新粮仓,再杀几个运粮兵,就再给一倍。”
林昭不动声色,转身走出囚棚。他召来斥候统领,翻出三日前的巡查记录。果然,一支名为“赵记皮货”的商队报备离境,路线却绕开了官道,经由废弃烽燧向西北行进——正是通往敌后密道的捷径。
他合上册子,目光落在案角一张旧图上。那是徐怀之去年派人送来的边地水利图,其中一处山谷被标注为“可储粮”,并附有暗渠设计。当时他未明言用途,只道是备荒之策。如今看来,那位工部老友早已预料到今日之危。
次日清晨,林昭召集五名校尉入幕帐议事。他取出那支断箭,置于案上,一字一句道:“此箭出自敌手,也出自庙堂。有人想让我们饿着肚子打仗,想让我们自相猜忌,想让我们溃不成军。”
众人皆惊,面面相觑。
“昨夜审讯所得,裴党已勾结西戎,以重金诱其截我粮道。那支商队,便是他们的眼线与信使。”林昭语气平稳,毫无波澜,仿佛只是在陈述一场天灾,“但我早有防备。”
他摊开地图,指向西南方向一处隐秘山谷:“此处有仓,藏粮三千石,足供全军四十五日。知情者仅五人,连营中粮官亦不知其所在。”
右翼校尉松了口气:“大人思虑周全。”
“然外松内紧。”林昭抬眼扫视众人,“我已下令放出风声,称七日后有大批粮车自临安启程,经甘州主道而来。实则真粮已化整为零,由精锐小队分批护送,夜间穿野径而行。每队不过十人,携粮百斤,沿路设伏兵接应。”
他又取出一份名单:“凡举报可疑行迹者,赏米一石。告示已贴于各村口,边民多愿协防。他们知道,若我们倒下,下一个遭劫的便是他们的田庄。”
众将肃然领命而出。
午后,林昭亲自带队前往南门外新垦田地巡查。士卒们正收工归营,肩扛锄头,步履虽疲,却不再拖沓。一名老兵远远看见他,停下脚步,抱拳行礼。林昭点头回应,顺手接过旁边一名小校递来的水囊喝了一口。
“大人,昨夜打胜仗的事传开了。”那小校低声说,“有人说朝廷终于派了个不怕死的官来。”
林昭未应,只望着远处炊烟袅袅,饭香随风飘来。他知道,这一顿饭能吃上,靠的不只是勇气,更是背后看不见的筹谋。
当晚,他独坐幕帐,烛火摇曳。地图铺满案几,几条红色虚线标记着真假粮道。他正用朱笔圈出一处险隘,忽闻帐外脚步急促。
亲随掀帘而入,神色凝重:“大人,北岭伏兵回报,昨夜确有一队黑衣人潜行至旧道岔口,见无粮车经过,停留半个时辰后撤回。”
“可曾交手?”
“未动刀兵。对方似在等,等不到便退了。”
林昭搁下笔,嘴角微扬:“他们在试探。我们越显得缺粮,他们越会咬钩。”
他起身踱步,片刻后道:“明日开始,每日午时在校场当众称粮,记录入库。让所有人看见——我们的粮,不但没少,反而多了。”
三日后,校场高台之上,林昭立于众军之前。身后堆着几袋新米,是他昨日亲自从秘密粮仓运出的一批存粮。他当众打开麻袋,抓起一把米粒,任其从指缝滑落。
“有人想断我粮草。”他声音不高,却传遍全场,“他们以为只要饿着我们,就能逼我们投降,逼我们内乱,逼我们自毁长城。”
台下将士屏息静听。
“可他们忘了。”林昭抬起手,掌心摊开那支断箭,“这支箭,本该射穿我的喉咙。但它带来了真相。它告诉我,敌人不仅在外,也在朝中。但我也告诉他们——”
他猛地将箭投入火盆。
火焰腾起,映红了他的脸。
“你们种的地,流的汗,打下的每一粒粮,都不在别人手里,在自己手上!我不许你们饿,也不许你们怕!”
火光中,那“裴”字扭曲融化,最终化为灰烬,随风散去。
台下沉默片刻,随即爆发出震天呼喊:“万胜!万胜!万胜!”
林昭站在高台上,望着眼前沸腾的军阵,神情未动。他知道,这一场火焚掉的不只是证据,更是一场阴谋的开端。而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他转身走下高台,步入幕帐。案上地图依旧摊开,几条红线上新增了三个墨点,分别标在北岭、西谷与东隘。他提笔蘸墨,正欲勾连三点成势,忽然听见帐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亲随匆匆入内,手中捧着一封密函:“大人,刚从临安来的急报,说是谢御史……”
林昭抬手止住他的话,目光仍落在地图上。他的手指轻轻压在那三点之间,像是按住了某处脉搏。
烛火跳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