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微明,檐角滴水声断续。林昭已立于通政司门前,手中文书封口齐整,印信清晰。守吏验过腰牌,接过公文时指尖略顿,目光低垂,未多言语。
他转身离去,步履如常,却知此事不会轻易落地。
午后回都察院,案头无新卷宗。他唤来随员,问工部可有回执。随员摇头:“文书确已转至营缮清吏司,然未登簿,亦无签押。小吏只道‘正在核查流程’,再问便推说李监工尚未批复。”
林昭静坐片刻,提笔拟了第二道催函,命人即刻送往工部。
三日后,仍无回应。
他又亲赴工部衙署,穿廊过庭,直趋营缮司公房。门吏见是御史,不敢阻拦,却也不引见,只说郎中大人连日闭门议事,不见外客。他立于廊下等候,日影西斜,终未得入。
夜深归居,灯下翻阅旧档,忽闻叩门声。应门后,一中年官员立于阶前,着七品官服,面容熟稔却不相识。对方拱手道:“久闻子明兄风骨,特来拜会。”
林昭请其入内,奉茶不语。
那人饮了一口,缓缓道:“南渠之事,不过细务。子明兄位在风宪,何苦纠缠于泥瓦之间?若为政绩,自有大处可立;若为民生,也需量力而行。不然……恐损清誉,反累仕途。”
林昭放下茶盏:“工程违制,百姓涉险,何谓细务?”
“制度虽存,实难尽拘。”那人轻笑,“天下事,十之八九皆如此。睁一眼,闭一眼,方能长久。子明兄年轻有为,前程远大,何必为几块碎砖,折了台阶?”
林昭起身,整衣拱手:“承教。然某职在监察,但见弊政,不敢不问。即便无功,亦不愿同流。”
来人脸色微变,站起时袖口拂落茶渍,未及擦拭便匆匆告辞。
次日清晨,林昭遣心腹暗访此人履历。不久回报:姓周,名维安,原任顺天府经历,曾为李德元荐保官,与裴相府中幕宾往来密切,半年前调任礼部主事,实为闲职安置。
他将名册合上,置于案角。
再赴工部,正值徐怀之自廊中而出。二人相见,未言公务,只互揖为礼。徐怀之脚步未停,擦肩而过之际,低声道:“西山档册,昨夜移存内库。”
林昭驻足,目送其背影消失于转角。
他返身步入都察院,召来属吏,命查近三个月工部所有工程报销案卷调阅记录。半个时辰后,文书呈上:凡涉及西山采石场、南渠回填、永济桥修造者,皆标注“暂封待核”,且调阅须经侍郎以上亲批。
他提笔在纸上写下三行字:
一、档册未遗,却被隐匿;
二、程序尚在,却成空文;
三、监工未罪,已得庇护。
笔尖顿住,墨迹晕开。
暮色渐沉,他独坐灯下,重读那日市井所记——“渠溃、药绝、桥裂、粮荒”。又取出袖中陶片,以布轻拭,裂纹依旧,釉面斑驳。此物本不足定罪,但它背后藏着的,是一整套被架空的规矩。
他铺开素笺,另写密报一封,措辞审慎,条陈分明:
先述南渠基坑夹杂废料、永济桥石料无验之实;
次列工部拒不交档、官员私下劝止之状;
末请都御史准设专项稽核,由都察院派员会同查验,以免地方自审自护,流于形式。
落款毕,吹干墨迹,信封未封,置于案头中央。
窗外更鼓响过两轮,街巷早已寂静。他未曾歇息,只将密报反复检视,确认无一字越轨,无一词失据。此举非为攻讦,而是逼出一条合法路径。若连这最后的体制内通道也被堵死,那么接下来,便只能另寻出路。
三更将尽,风自窗隙钻入,烛火晃动,映得墙上人影微颤。他伸手扶正烛台,火光复稳。
此时敲门声起。
他抬眼望门,未动。
门外脚步迟疑,似有人伫立良久,终又退去。
他低头继续凝视密报,指腹摩挲信封边缘。明日若递此书,便是与工部正面相抗。李德元背后之人必不会坐视,裴相府中耳目遍布,不出半日便会知晓。届时,不是他罢官去职,便是稽核不了了之。
可若不递,桥下的孩子还会掉进渠里,拾荒的老妇仍将饿死街头。
他闭目片刻,再睁时目光清明。
提笔在密报末尾添了一句:
“臣所求者,非惩一人,而在正一法;非争一时,而在立一规。”
墨迹干透,信封终于封好,火漆压印,红痕如血。
他将信收入袖中,起身推开窗。宫城方向灯火连绵,工部衙署就在那片光影之中。他知道,此刻或许已有文书在悄悄转移,账册在逐页销毁,证人在被逐一安抚。
但他也知,自己不能再等。
五更鼓响前,他已穿戴整齐,手握密报,立于门内。伸手推门,木轴轻响。
晨风扑面,吹动青袍一角。
街上无人,只有扫尘的役夫蹲在巷口啃冷饼。他迈步而出,朝着都察院方向走去。
转过街角时,迎面驶来一辆马车,帘幕低垂,车身上无标识,但驭者腰间佩有工部巡牌。马车速度不减,几乎擦着他身侧掠过,溅起一片尘土。
他站定,望着马车远去的方向——正是工部案库所在。
手仍插在袖中,紧攥着那封尚未递出的密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