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微亮,林昭立于田埂之上,手中锄头尚未放下。远处窝棚前已有流民提水洒扫,几缕炊烟自茅顶升起。他昨夜翻看地籍册至三更,将赵氏名下三百亩抛荒田尽数圈出,又命老张誊录历年赋税流水,专查其是否虚报灾损、逃缴粮课。
正欲回棚换衣,忽闻脚步声由远而近。老张快步而来,神色紧绷:“大人,赵文炳到了,在棚外候着,说要‘商议屯田大计’。”
林昭眉峰微动,将锄头靠在窝棚柱旁,整了整衣袖。他走出棚外,见赵文炳立于道中,身后两名家仆捧着礼盒,面上笑意温文,眼神却冷。
“子明兄别来无恙。”赵文炳拱手,声音不高不低,“听闻你在乡野劳心竭力,特备了些茶点,略表敬意。”
林昭未接话,只目光扫过那礼盒。老张上前一步,伸手欲开,却被赵文炳侧身挡住。
“不必急。”赵文炳笑容未敛,“我今日前来,并非送礼,而是为一事相询——这屯田之策,究竟还要推行到几时?”
“朝廷法令所定,百姓所愿所向,自然推行到底。”林昭语气平缓。
赵文炳轻笑一声:“可你开的荒地,不少是我赵家祖产。族中长辈已上告县衙,称你擅自破土,毁坏风水,惊扰先灵。若执意不休,恐激起宗族公愤。”
林昭直视其目:“你赵家十年未耕此田,任其荒芜,官府有据可查。如今朝廷许民垦荒,免税三年,何来‘祖产’一说?莫非豪强占地,抛荒亦算持业?”
赵文炳脸色微沉,仍强作从容:“子明兄读书人,何必与乡野匹夫共泥水为伍?浙东之地,历来由士绅共治。你若肯罢手,我赵家愿捐百石米粮,助你建个义仓,也好留个美名。”
“美名?”林昭冷笑,“百姓饿得卖儿鬻女,你却以米粮换政令停摆,这是施恩,还是胁迫?”
他转身指向身后新翻的田垄:“这一锄一犁,皆是活命之路。你若真有善心,不如将那三百亩荒田主动报入屯田册,免去佃户积欠,岂不胜过空谈风水、阻人求生?”
赵文炳眼中闪过怒意,随即阴沉下来:“林子明,你莫要以为披件青衫,就能号令一方。这浙东不是你一人说了算。今日我来,是客客气气讲道理。下次……未必还有这般耐心。”
言罢,他抬手一挥,家仆将礼盒置于地上,转身离去。
老张上前欲追,被林昭拦住。他俯身掀开盒盖,内无茶点,唯有一方白布包裹的土块,上插一根断箭,箭尾缠着红绳。
“这是‘断矢示丧’。”老张低声道,“赵家古礼,凡仇誓不两立,便以此物相赠。”
林昭默然良久,将盒子合上,交予老张:“记下今日言行,存档备案。另派人盯住赵府动静,尤其是夜间出入之人。”
日影西斜,营地渐静。林昭于棚中整理文书,将赵氏十年纳粮记录并列排比,逐一核对。其中三年标注“旱灾免征”,然邻县同年并无灾报;又有两年申报“虫害绝收”,却在同一时节向盐商售出千石陈谷。证据虽未确凿,但脉络已现。
夜半,万籁俱寂。林昭吹灭油灯,和衣卧于草席之上。棚外值守的两名亲卫轮巡未停,火把在风中微微晃动。
三更刚过,一道黑影贴着窝棚边缘疾行而至,足尖点地无声,右手握短刃,直扑床铺。刀光一闪,帐幔应声裂开三道口子,深及枕面。
林昭早已翻身滚落床下,顺势抽出枕下佩刀。那人一击不中,转身欲退,却被门外巡卫察觉,呼喝声起,数人持棍围上。
黑影纵身跃出棚外,沿荒地疾奔。亲卫追出数十步,终因不熟地形失其踪迹。
林昭立于棚中,指尖抚过帐上裂口,又探入枕下——一枚铜钉静静躺在那里,四棱刻痕清晰,正是赵氏祠堂门环上的纹样。
“是他的人。”老张咬牙,“连凶器都懒得掩饰。”
林昭将铜钉握入掌心,未语。他唤来全部随从,下令封锁营地四周路口,禁止任何人出入。又命人彻查近日进出人员名单,尤其留意是否有赵府旧仆混入。
天色微明,林昭独坐棚中案前,面前摊开地籍册。他提笔在赵氏名下空白处写下“涉嫌抗法、私蓄武装、图谋妨害公务”十二字,又于页脚加注:“查其钱庄往来、仓廪出入、门客名录,七日内具报。”
老张低声问:“是否上报府衙?”
“不必。”林昭合上册子,“周崶至今未发一言,显然默许豪强行事。此刻呈文,反打草惊蛇。”
他站起身,走向棚外。晨露未散,田垄间已有农人陆续开工。他望了一眼昨日新开的沟渠,转身对老张道:
“你今夜亲自走一趟城南,找徐工部旧部王录事,问他能否调出赵家钱庄近三年进出账目副本。若能,三日后在窑场北口交接。”
老张点头欲行,忽又止步:“大人,若他们再派人……”
“那就让他们再来。”林昭目光不动,“我倒要看看,赵文炳敢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当着百户流民的面,亲手砍断这第一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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