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回到府中,天已微明。他未入内堂,径直走向书房,将那包乌头霜置于案上,封口处兵部火器司的印记在晨光下泛着冷铁般的青灰。昨夜宫中风波暂息,天子虽醒,但诏书伪作、禁军私调、太医被囚,桩桩件件皆指向深埋多年的权力黑手。而此刻,这小小一包毒药,竟是唯一连通过去与现在的线索。
他翻开兵部旧档,指尖在“火器司特供药材登记簿”上缓缓移动。嘉和八年之后,此司名义上归兵部统辖,实则由裴元衡亲信掌管,专营“军需药械封装”,名录中屡见“乌头霜三钱,封蜡火印,送御药房备查”字样。然此类记录从未入太医院底册,亦无天子批红。一条暗线悄然浮现:毒药经兵器之手流入宫禁,再由宗正卿府内侍接引,直抵御案。
林昭闭目。陈元直当年讲授先帝朝旧事,曾提一句:“先帝晚年不信近臣,凡紧要诏令,皆另藏于旧宫西阁夹壁,非有图者不能启。”彼时他只当是老儒谈古,未加留意。如今回想,西阁乃先帝退位后居所,形同冷宫,早已封禁多年。若真有遗诏另存,必在其中。
他唤来亲随,命其速往工部传话:旧宫西阁梁柱蛀朽,恐损先帝遗居,宜即勘测修缮。文书由徐怀之具名呈报,以“彰孝治、安宗庙”为由,递入礼部备案。此举合礼合法,纵有裴党耳目,亦难阻拦。
未时三刻,徐怀之亲自登门。二人密议于书房偏室,不燃灯,不开窗。徐怀之从袖中取出一卷泛黄图纸,铺于案上。“这是嘉和初年营造旧宫时的《西阁结构图》,当年仅监工主匠得见。我父曾任工部营造司主事,临终前交予我,叮嘱‘若天下有变,或可救世’。”
林昭俯身细看。图纸右下角标注“书房后墙设夹壁,深二尺,高四尺,内嵌铁匣槽”。他指尖停在那处,低声问:“可有开启之法?”
“图上有记:匣槽旁有铜钮,嵌于壁内,需以特定力道推压三次,方可松动夹层。然年久失修,墙皮剥落,若贸然施力,恐致坍塌。”
“那就让技官以探针测位,先寻匣角。”
当夜,三名工部老技官扮作修缮杂役,混入旧宫。西阁尘封已久,门锁锈死,技官以油膏浸润半日方启。入内后,依图测墙,于书房北壁发现异响。一人持细铁针自砖缝探入,深入一尺二寸,触到硬物,轻叩三下,传出金属回音。
“有东西。”技官低声回报。
林昭在府中等候,一夜未眠。五更时分,亲随带回一只铁匣,表面覆满铜绿,锁扣锈蚀,匣角有刮痕,显是强行撬动所致。他命人取温汤浸匣三日,每日换水两次,至第四日晨,锁扣松动,匣盖开启。
内藏五片残卷,纸色深褐,边缘霉烂,墨迹斑驳。林昭屏退左右,独坐灯下,以朱笔蘸清水轻润纸面,逐字辨读。诏书非一时所书,笔迹有微变,显为先帝病重期间分次写下。
首段述裴元衡早年得宠,渐揽大权,结党营私,排斥异己。“朕屡欲削其势,然国本未稳,边患未平,不得已而容之。”次段言其暗控兵部、吏部,科举取士皆由其门生裁定,“寒门才俊,非附裴者不得进”。第三段语转沉痛:“朕病日笃,裴屡遣医入侍,药效反剧。近察脉案,疑有慢毒。若朕崩,必伪诏立幼主,自居摄政,天下将归裴氏。”
林昭呼吸微滞。先帝果然早知中毒,却无力反击。
最后一片残卷字迹最淡,几不可辨,他以烛火微烘,方看清全文:“裴氏专权,必乱天下;唯临安林氏之后,可制其势。此子当出东南,承先祖忠直之风,秉天命而起,挽社稷于将倾。朕虽不见其成,然信史必载。”
“临安林氏之后”。
林昭瞳孔骤缩。他本以为自己只是偶然穿入此身,借林昭之名行走世间。可先帝为何独指林氏?原主家族早已败落,祖上不过一介县令,何来与先帝牵连?
他解下腰间玉佩,烛光下反复细看。玉质温润,正面刻“清慎”二字,背面本以为无纹,此刻斜光一照,竟见内侧隐有细刻——一个极小的“昭”字,篆体,笔锋婉转,与诏书末尾用印边款纹路完全一致。
这不是巧合。
他手指抚过那个字,脑中闪过陈元直曾言:“你祖上林文靖,嘉和元年任御前记注官,后因奏劾裴父贪墨,贬死岭南。先帝亲书‘忠骨难埋’四字赐其家,此后林氏子弟不得入京为官。”原来如此。原主并非无名寒士,而是被刻意抹去的忠臣之后。而先帝临终遗诏,竟早已预言他的出现。
烛火跳了一下。
林昭缓缓将玉佩收回怀中,目光落回残诏。此刻他终于明白,自己并非误入历史的过客,而是被命运推至风口浪尖之人。先帝所托,非虚言;天下之重,已压肩头。
他起身推开窗,晨风扑面。远处宫墙轮廓隐现,旧宫方向仍有烟尘升起,那是修缮的痕迹。无人知晓,昨夜有一道尘封十二年的诏书重见天日,也无人知晓,那道诏书所指之人,正立于窗前,静看风云。
他从袖中取出一张空白纸笺,提笔写下三个字:
“查西阁。”
笔锋未收,门外传来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