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未住,车辙在青石道上压出深痕。那辆绑着木箱的马车刚转过街角,一骑快马便自府门疾驰而出,马蹄踏碎残雪,直奔城东竹溪书院。
陈元直正在讲堂批阅课业,老仆递上一封无署名的信函。他拆开只扫一眼,笔尖顿在纸上,墨滴坠落,洇开如血。信中并非私语,而是察罪司首道公文副本,赫然写着:“凡涉‘山纹印’者,皆调原件赴验。”他抬眼望向窗外,雪片扑打窗纸,仿佛有人在暗处叩问。
他当即命人召集门生。
半个时辰后,十余名书院高弟齐聚讲堂。陈元直将公文置于案首,声音低沉:“诸君可知,此印所系,非止一案?”他指尖轻点“山纹”二字,“河东三十六坊,百年冶炼,皆由门阀私控。账面虚耗,实则铸器流外。若此印真通军械,那每一砖石灰,皆沾边民之血。”
堂下一片死寂。
一名年轻士子霍然起身:“先生之意,林侍御所查,不止贪墨?”
“不止。”陈元直缓缓道,“是破局。”
“破何局?”
“寒门不得举,庶民不得言,士无立锥之地之局!”
话音落,有人攥紧拳头,有人低头不语。良久,一人开口:“若新政真起,我等能做何事?”
陈元直未答,只将公文传下:“你们自己看。若觉值得,便去做。若怕,便当从未听过今日之言。”
当夜,消息如暗流渗出书院高墙。次日清晨,谢允持御史牌令巡学至国子监外,立于石狮旁,当众宣读工部旧档摘要。他语速平稳,字字清晰:“孙敬案卷宗显示,石灰虚报四成,青砖多支三万七千块,供应商名录中,九家皆挂裴氏旁支名号。”
监生们围拢过来,有人记,有人默诵。一名工部低阶书吏混在人群中,悄然递出一张纸条:“山纹印亦见于北境军械匣,编号丙三,去年冬入库三百具强弩,无部档记录。”
消息传开,士林震动。
第三日黎明,百余名寒门士子自各书院、私塾、客舍汇聚国子监外。他们未带旗帜,未呼口号,只携笔墨纸砚,立于风雪之中。有人从怀中取出誊抄的《新政十利疏》草稿,铺于石阶,提笔续写。
“一利,糊名誊录,寒门可争寸功;”
“二利,三级评审,权门难操朱笔;”
“三利,考具统一,杜绝密记传答;”
……
“十利,吏治清明,天下非一家之天下。”
墨汁冻住,便以热水化开;纸张被风吹裂,便撕袍为纸,以布为笺。一人写罢,递与下一人,百人共执一卷,笔锋如刀,字字如钉。
街巷间已有童谣传唱:“笔为犁,官为田,林公耕出青天。”
茶肆酒楼,私语纷纷:“林侍御若倒,我等永无出头之日。”
有人泼冷水:“此乃结党,朝廷岂容?”
即有反驳:“结党为私是党,结义为公是盟!我等无权无势,结的不过是命!”
风雪愈烈,士子不散。
监门守令奉命出面,厉声喝止:“尔等聚议朝政,违制!速速退去!”
为首士子抬头,脸上冻出裂口,声音却稳:“我等未议政,只作文。”
“此文题为何?”
“《为民请命书》。”
“大胆!”守令怒喝,“还不退下!”
士子不退,反将手中长卷高举过头:“若此为罪,请连我同罪者一并拘去。但请转告庙堂——寒门之口,非尔等所能封。”
人群齐声应和,声浪冲破雪幕。
此时,林昭立于府中西楼窗后,静观街景。他未遣人联络,未授意只言片语。他知道,一旦出面,便成“主使”,士子之声即成“党附”。唯有默然,方能让这股声势,真正属于民间。
他看见谢允悄然现身人群之后,未穿官服,只着布衣,默默递上一方砚台。徐怀之则派工部小吏送来十箱火炭,分置于士子身后,以防冻伤。这些举动皆不张扬,却足以支撑士子久立不倒。
一名年轻士子磨墨时用力过猛,指节磨破,血滴入墨池。他未停笔,反将血混墨,写得更疾。旁人见状,纷纷效仿,断指者有之,撕衣裹纸者有之。长卷之上,墨迹斑驳,竟有暗红渗入。
传抄者已至城南,一纸未干,十纸已出。书坊抢印,孩童背诵,连挑夫走卒口中,也念着“十利疏”中词句。
林昭闭目片刻,再睁眼时,目光如铁。
他知道,火已燃起。他不必添柴,也不能扑灭。
而此时,国子监围墙外一条窄巷中,一名灰袍人立于檐下,手中握着一封刚写就的信。他盯着人群中的某个背影——那人身穿旧青衫,袖口磨破,却始终执笔不放,仿佛在替天下寒士执笔。
灰袍人提笔在信末添了一句:“声势过盛,宜速引火。”
他吹干墨迹,折信入筒,交给身旁一名乞丐装扮的汉子:“送去城北空宅,原处投放。”
那汉子领命欲走。
灰袍人忽又叫住:“等等。”
他从怀中取出另一封信,空白无字,仅在封口处按下一枚泥印——正是“山纹印”倒拓。
“这封,若前信未达,三日后投。”
他转身离去,靴底踩碎积雪,发出细微的断裂声。
城中某处茶栈二楼,林昭心腹正清点各地传回的声援消息。忽有小厮送来一封信,信封无字,只盖一枚泥印。他拆开一看,内页空白。他皱眉,正欲丢弃,却见封口内侧有一行极小的墨字:“丙三未毁,风紧。”
他猛地抬头,望向窗外。
雪仍在下,街面行人渐稀。一辆不起眼的驴车缓缓驶过,车帘微掀,露出半截木箱,箱面新漆未干,隐约可见“察罪司”三字。
车轮碾过雪地,留下两道深痕,直通城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