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微亮，林昭已将那张被水洗过的图纸摊在案上。火漆印的比对结果昨夜已送至，三处用印重复，皆在水利图卷出库之时。他指尖划过纸面那道极淡的墨痕，与裴党旧账上的暗记确为同一笔锋。
“他们还在用老法子。”他抬头，谢允立于堂下，神色冷峻，“可我们不能再走老路。”
谢允未应声，只将一份名录放在案前——工部近月调阅图档的记录，除那名主簿外，另有两人曾深夜查阅边地驿道旧册，皆未申报用途。
林昭合上图纸，提笔在素笺上写下三行字：
一曰立言，办报以正清议；
二曰取士，举贤以广来源；
三曰布势，联外以通声气。
“持此信去。”他将纸折好，封入青布小囊，“竹溪书院，三日后，子时集。”
三日之后，京郊山道上陆续有布衣士子策马而至。有人自岭南徒步月余，背负干粮；有工部小吏告假潜行，衣角沾泥。徐怀之提前一日抵达，查验名册，剔出两名身份不明者。谢允则携御史台抄录的天子嘉奖诏书，于书院门前当众宣读：“新政利民，实为国本。凡有志者，皆可奋起。”
讲堂内烛火通明，百余人列坐两厢。林昭缓步登阶，未言前事，只问：“诸君读书何为？”
声音齐起：“致君尧舜，安民济世。”
他点头，从袖中取出一卷纸，铺于案上。
《清源盟约》四字墨迹未干。
“今日不立私誓，不结暗盟。”他声不高，却字字清晰，“只签此约，三事为戒：一不附权贵，二不结私党，三不废实政。违者，众共弃之。”
堂中静了一瞬，随即有人起身。是浙东一名罢黜生员，曾因无荐书不得入院试。他走到案前，执笔写下姓名，手微颤，却不迟疑。第二人紧随其后，是户部一名主事，因拒签虚账被贬外衙。第三人是岭南小吏，奉命押送屯田册反遭诬盗，流落京师。
一人接一人上前。
墨迹在纸上连成片，如春汛初涌。
谢允立于阶侧，目光扫过人群。忽见最后一排，一名年轻士子提笔时手腕微抖，落字歪斜。待其退下，谢允悄然记下其位次。
约成，林昭未留众人过夜。百人分批离院，由徐怀之安排小舟渡河，避开关卡。待人散尽，他独留讲堂，将盟约卷起，交与书院老仆：“藏入陈山长旧柜，加三道锁。”
老仆领命欲走，又被唤住。
“明日有人若问今夜来者，你只说——山长讲经，学子听读，无他。”
老仆点头退去。
林昭转身，见谢允立于门边，手中捏着那名士子的名帖。
“岭南人，姓周，举荐入工部文书房，任职未满三月。”谢允低声道，“笔迹与今夜所书略有出入，似刻意模仿。”
林昭接过名帖，翻看背面。有一行小字，墨色新旧不一：“父殁于屯田案，志在雪冤。”
他沉默片刻，道：“明日召他来见，不必点破。”
谢允欲言，林昭已走向窗边。夜风穿堂，吹起案上残纸一角。他伸手压住，目光落在窗外。
星河横亘，山影沉寂。
次日清晨，那名姓周的士子已在首辅府外候着。林昭未召见，只命小吏赐茶，问其可曾用过午膳。士子答已食，小吏见其袖口磨破，指节粗粝，确是寒门出身。
申时，徐怀之自工部归来。
“昨日那三卷驿道图，有人调阅后未归还。”他低声禀报，“守库小吏称，是堂官亲信取走，说是‘裴相旧档整理’，不便阻拦。”
林昭坐在案后，手中摩挲一枚旧玉佩，闻言抬眼：“哪三卷？”
“一是岭南至交州古道，二是河东连朔方军驿，三是……浙东海塘沿线铺递。”
林昭指节微顿。
三地皆为新政要冲。岭南屯田需运粮，河东边军待整编，浙东海患正筹防。驿道图若外流，可窥官道虚实，更可预判政令走向。
“查那亲信。”他说，“不动声色，只看其近日与何人往来。”
徐怀之应诺欲退，林昭又道：“再传话给谢允——《清源报》初稿可印了。”
“现在？”
“越早越好。”林昭将玉佩收入袖中，“门阀能用旧档掩人耳目，我们便用新报开人耳目。”
三日后，《清源报》首刊现于京市。
纸幅不大，字迹工整，内容皆为新政条文摘录、地方奏报摘要、科举舞弊旧案汇编。末页附一则短论：“士不结党，言必有宗；政非私器，行当为民。”
报未署名，只印一竹纹小印。
一日之内，百份抄本传遍国子监、六部廊下、城南书肆。有门阀家仆奉命收缴，反被书生围住诘问：“删此报者，可是心虚？”
与此同时，林昭在政事堂召集六部主事。
礼部呈上寒门举荐初名单，共七十三人，皆经三轮覆核。工部报称新制墨斗已备齐，可于三日后开印会试考卷。户部亦递上屯田种子调度案，盐税暂借三万两已入库，专账专管。
林昭一一阅过，未加批注，只令：“三日之内，各部将执行细目报至首辅府。逾期不报，视为弃权，由府中代拟。”
散会后，谢允留下。
“周姓士子昨夜被同僚邀饮，中途离席半个时辰。”他递过一张纸条，“有人见他走入西巷一家旧书铺，出来时袖中鼓起。”
林昭接过纸条，看罢，放入灯焰。火苗一跳，纸化灰落。
“让他再写一份屯田策。”他说，“题目就定——《岭南水土与仓廪之计》。”
“若他再泄密？”
“那就不是泄密。”林昭望着窗外渐暗的天光，“是引蛇出洞。”
入夜，竹溪书院密室。
老仆打开铁柜，将《清源盟约》放入底层暗格。刚合上柜门，忽觉脚边有物。低头看去，是一枚铜钉，锈迹斑斑，钉帽上刻着半圈细纹。
他拾起，吹去浮尘。
那纹路，竟与工部匠作监的火漆印边饰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