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渐微,林昭将砚台下的纸页轻轻抽出,墨迹已干,字字如钉。他未再看那晕开的“实”字,只将残卷收入袖中,起身推门。晨雾尚薄,会馆巷道静无人声,唯有更夫余锣在远处断续回响。他踏步前行,青布直裰拂过湿石,直赴贡院。
辰时初刻,会试第二场开考。
号舍低矮,考生鱼贯而入。林昭领卷归位,展纸视题——“论今世边防之要”。四下笔动如雨,皆循旧调,或言“忠勇守土”,或称“修我甲兵”,无非空言激昂,避实就虚。他凝神片刻,取出发黄抄本,目光掠过“入赵氏庄田”残句,闭目三息,提笔落墨。
首句即破:
“边防之固,不在兵多,而在粮足;粮之所以不足,不在地瘠,而在政壅。”
笔锋一转,引唐初府兵制,言屯田之利:“耕战相资,兵食自足。”继而举浙东岁修之弊,证“官有常法,地无常势”,当因时变通。其策三端:一曰“以屯代饷”,募戍卒垦荒,岁收归仓,减转运之耗;二曰“以农养兵”,春耕秋戍,闲时练武,急时执戈;三曰“官督民垦”,择流民、罪徒、边户,授地免赋,三年成业,五年纳半,使荒土化为军资。
文中不提洮阳,却处处指向洮阳;不言崔焕,而崔焕之政隐然可见。豪强截水、三部默许、边将孤守,皆以“旧渠壅塞,民失其田”“吏请修而未报”“岁荒无赈,卒饥思乱”等语代之。字面无犯上之辞,实则句句剖政弊之根。
写至“故屯田非止耕战,实为清吏治、抑兼并、安流民之三利并举”,笔势一振,墨浓如漆。他搁笔稍歇,抬眼望天,云层低垂,似有雷未动。
贡院正堂,主考官陈廷章端坐案后,须发微颤,手执一卷已阅多时。此卷字迹清峻,不尚雕饰,然条理森然,层层推演,如刀剖竹。及读至“粮运千里,十耗其七,不如就地垦之;兵仰官廪,一溃即散,不如自食其力”,猛然抬头,环视左右。
监试官二人分立两侧,一人垂首假寐,另一人袖手不动。陈廷章目光微凝,见那不动者指尖微动,似在掐算字数。他不动声色,提朱笔于卷首批八字:“老成谋国,识见深远。”随即以指轻压卷角,将其置于案侧,待终场合议。
然未及收手,那监试官忽睁目,缓步踱至案前,瞥见卷首标题——《论边防屯田之利》。其眸光一缩,不动声色退归原位。少顷,袖中微光一闪,一面铜镜悄然斜出,将卷面标题映于身后屏风。
屏风绘江南烟雨图,柳岸舟泊,意境闲远。然铜镜反光掠过特定角度,山水纹路忽生异变——双鹤自云中浮现,口衔玉圭,羽翼交叠成“裴”字暗纹。光影一现即隐,如雾散去。
陈廷章余光扫过,眉峰微蹙,却未言语。他将批语另录于私札,折而藏于袖中,复取下一份考卷展开。然指尖停顿,目光仍不时掠向那已被移走的策论。
林昭交卷时,日已过午。
他步出号舍,风自南来,吹动衣角。贡院门前,举子三五成群,或叹题难,或议范文。他未驻足,径行而出。行至照壁转角,忽觉身后屏风后人影微动,似有衣角缩回。他略一顿步,终未回头,只将手按在腰间旧玉佩上,缓步离去。
堂中,陈廷章欲再调阅此卷,却发现其已不在原匣。问吏,答曰:“已入‘待复核’类,送至副考官处。”他默然良久,抚须不语。烛火轻晃,映其侧脸,一道旧疤自耳根斜下,隐没于衣领。
暮色渐合,贡院闭门。
复核房内,烛影摇红。一卷策论平摊于案,标题赫然。执笔校官正欲批“空谈妄议,不合时制”,忽闻门外脚步轻至。门开一线,一纸条递入,上书四字:“暂缓定等。”
校官皱眉,抬头欲问,门外已无人影。他低头再看那卷,目光停在“官督民垦”一句,指尖轻点“民”字,似有所思。忽而,窗外一片槐叶飘落,贴于窗纸,叶脉清晰,如血络横陈。
林昭归至会馆,取油纸包出,将抄本残卷置于灯下。他提笔欲录策中未尽之意,忽闻巷外马蹄轻响,由远及近,至会馆门前止步。片刻,叩门声起,三轻两重。
他搁笔,起身开门。
门外立一灰袍小吏,低首递上一函,不语而去。函无署名,封口以蜡,印痕模糊,似被热物压过。林昭入室,以烛火烘蜡,印纹渐显——非官印,非私章,乃一残角鹤形,半没于蜡泪之中。
他展信,仅一行小字:
“屯田可议,莫言洮阳。”
字迹生硬,非出自一人之手,显为多人轮写,以防辨认。他凝视良久,将信凑近烛焰。火舌一卷,灰烬纷飞,最后一点余烬飘落案上,恰覆于抄本“赵氏庄田”残句之上。
窗外,马蹄再响,疾驰而去。
林昭坐回灯前,提笔蘸墨,在策论副本末添一句:
“故边政之弊,不在远而在近,不在兵而在粮,不在天灾,而在人不为。”
笔尖悬纸,墨滴坠下,正落于“为”字心间,晕开如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