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颗流星带来的灼热感,似乎穿透了时空的隔膜,在第二天清晨化为一场席卷全城的舆论风暴。
市政府新闻发布厅内,闪光灯密集如织,将发言台上每一位官员的脸照得毫无血色。
市委副秘书长语调沉重地宣布,针对“二十三号楼安全事故瞒报事件”,已连夜成立由市纪委监委、住建、安监等多部门组成的联合专项调查组,对涉事房企展开最严厉的彻查。
同一时间,几辆没有牌照的黑色轿车悄无声息地驶入项目公司地下车库。
赵立军在办公室里被两名神情严肃的纪检人员堵住。
他前夜的疯狂早已耗尽,此刻只剩下一身昂贵西装包裹的虚脱。
他试图维持最后的体面,整理了一下领带,嘴唇翕动着,挤出辩解:“我……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给企业节省不必要的开支……”
一名年纪稍长的纪检人员冷冷地看着他,像看一个蹩脚的演员。
他从文件夹里抽出一张打印的银行流水单,轻轻放在桌上。
“节省开支?”他声音不大,却字字如锤,“那你解释一下,为什么你尾号8846的私人账户,在过去三年里,不多不少,正好收了七笔来自不同建材供应商的‘咨询费’回扣?”
赵立军的瞳孔骤然收缩,整个人像被抽走了脊梁,瘫倒在真皮座椅上。
他所有的心理防线,在这一串精准的数字面前,土崩瓦解。
混乱中,他下意识地去摸胸口的内袋,仿佛想抓住什么救命稻草。
一个硬物从他松垮的西装口袋滑出,掉在光洁的地板上,是一张被撕掉一半的旧照片。
一阵穿堂风吹过,那张印着他少年时卑微面容的照片,打着旋儿,被精准地吹进了墙角下水道的格栅缝隙里,瞬间消失在城市的黑暗深处。
几乎是同一时刻,几十公里外,王强的手机发出清脆的提示音。
他点开,是一条银行短信:【尊敬的客户,您尾号xxxx的银行卡于x月x日入账人民币87,500元,摘要:先行垫付。】
消息来自政府设立的农民工工资监管账户。
区法院的庭审现场,气氛已然白热化。
李娟代表所有受害家庭,正式提起刑事附带民事诉讼。
她站在法庭中央,身形单薄,声音却带着金属般的质感,穿透了整个大厅。
“审判长,我请求当庭播放一段新的证据。”
在获得许可后,一段音频通过法庭的音响系统播放出来。
起初是嘈杂的风声和模糊的工地噪音,紧接着,一声刺耳的、金属纤维崩断的“啪”声清晰可辨!
那声音,让旁听席上所有干过高空作业的工人心头猛地一紧。
断裂声之后,是一个因距离而略显遥远,却因愤怒而扭曲的咆哮:“快拆!几根破网能省两千块!”
是赵立军的声音!
“这是我方技术专家,通过对当事人二锤那部老人机录音的底层音频数据进行深度还原,从背景噪音中分离出的坠楼瞬间全部环境音。”李娟的目光直刺被告席,“审判长,我请求将项目副总赵立军,追加为本案第二被告!”
法官脸色铁青,猛地一敲法槌,厉声宣布:“立刻传唤赵立军!”
证人席上,老杨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他脱下头上那顶洗得发白的旧帽子,露出了稀疏的白发,朝着旁听席上黑压压的工友们,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对不起这些孩子……”他的声音沙哑,带着无尽的悔恨,“我对不起我这身衣服,对不起良心。”
寂静笼罩了法庭。
几秒后,不知是谁第一个站了起来,紧接着,旁听席上所有的工人都默默起立。
一个粗犷的汉子眼圈通红,用尽全身力气喊了一声:“老杨,你不老!你是咱的脊梁!”
掌声,雷鸣般响起。
在距离法院几十公里外出租屋里,陈景明正对着笔记本电脑,屏幕上是庭审的直播画面。
当千万网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涌入线上旁听通道时,他眼前的世界发生了奇异的变化。
那套只对他可见的标签系统,第一次不再是孤立的词条,漂浮在每个人头顶。
所有在线观众的标签——【吃瓜群众】、【正义路人】、【沉默的大多数】——开始交织、融合,汇聚成一片覆盖整个屏幕的、流光溢彩的词云海洋。
在海洋的中央,几个大字闪烁着金色的光芒:【沉默的成本】、【被遗忘的脊梁】、【勤劳不该是枷索】。
一个大胆的念头在他脑海中闪过。
他闭上眼,集中全部精神,对着那片词云下达了一个指令:“筛选核心知情人。”
瞬间,词云剧烈翻滚,无数标签黯淡下去,只有两个Id依旧亮着,它们的标签是【愧疚的监理】、【匿名举报者】。
他竟然真的锁定了那两名曾参与掩盖事故的年轻监理!
然而,下一秒,一股锥心刺骨的剧痛从他大脑深处炸开,仿佛有无数根钢针在同时攒刺。
他眼前一黑,温热的液体从鼻腔涌出,滴落在键盘上。
胃里翻江倒海,他猛地冲向卫生间,剧烈地呕吐起来,直到胆汁都吐尽。
当他虚脱地滑倒在地,意识陷入昏迷的最后一刻,他仿佛闻到了一股来自三十年前的,麦秆被太阳晒透的干香。
不知过了多久,他悠悠转醒,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头痛欲裂。
枕边,不知何时,竟多了一株干枯的、颗粒饱满的野麦穗。
IcU病房里,二锤的身体依然虚弱,但眼神却异常明亮。
他用还能活动的左手,艰难地操作着手机,按下了“发送”键。
一份名为《二十三楼:被水泥掩盖的真相》的完整版事故纪录片,被上传到了一个全国建筑行业从业者共享的加密云平台。
影片的结尾,没有配音,只有一张特写照片——二锤用嘴咬着一支笔,在一张白纸上歪歪扭扭写下的几个字:“我还能走路,哪怕爬,也要爬到法庭。”
一夜之间,这段视频在整个建筑圈引爆了一场地震。
无数项目经理在深夜的工友群里转发,许多微信群彻夜未眠。
第二天,在全国各地的工地上,一场场自发的安全生产自查行动悄然展开。
一位在上海颇有名望的项目总工,在晨会上含泪宣布:“从今天起,我们项目,所有安全防护网费用,列入最高优先级,不可压缩预算!”而在遥远的北方,某“985”高校的土木工程系教授,将这段视频加入了新学期的课件,课件的标题是——《那些被Gdp忽略的生命重量》。
一周后,开发商总部大楼前。
王强带着几十名工友,在这里举行了一场简单而肃穆的仪式。
他们没有拉横幅,也没有喊口号,只是沉默地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整整齐齐地摆出了九十九双沾满泥灰的旧布鞋。
每一双,都属于一个曾在这片工地上流过血汗、却被欠薪和漠视的兄弟。
李娟在此时赶到,她穿过鞋阵,将一份文件递给王强。
她的脸上带着一丝疲惫,但更多的是欣慰。
“最新消息,市人大常委会已经启动立法程序,正在紧急起草《建筑工人权益保障特别条例》,明确禁止以任何形式克扣安全投入,并将其与企业征信和负责人个人征信直接挂钩。”
就在这时,现场一台不知是谁带来的便携音响里,忽然响起了一段奇特的音效。
不是激昂的音乐,也不是悲伤的旋律,而是风吹过无垠麦浪的沙沙声。
那声音,温柔而辽阔,竟奇迹般地覆盖了城市的喧嚣与车流的轰鸣。
工友们愣住了,他们仿佛回到了故乡的田埂,闻到了泥土的芬芳。
这是陈景明远程接入了音响系统,送给他们的一份礼物。
夜深人静,王强独自守在弟弟的病床边。
二锤从昏睡中醒来,嘴唇干裂,他看着哥哥,用微弱的气声呢喃:“哥……我想……回家看看麦子。”
王强握紧弟弟布满针孔的手,点了点头,目光投向窗外。
远处,陆家嘴的灯火依旧璀璨如星河,构建着这座城市的欲望与辉煌。
可在此刻的王强眼中,那一片片霓虹光斑不再是冰冷的符号,它们仿佛变成了一片片倒生的麦田,根须朝天,拼命地、牢牢地抓住每一个离乡者的灵魂。
手机轻轻震动,是陈景明发来的一句话:“狗剩给你和二锤织的毛衣到了,按咱小时候的规矩,给你留了最大一件。”
王强看着这条短信,脸上终于露出了三十年来最轻松的笑容。
他对着手机,也对着沉睡的弟弟,轻声说:“等春天,咱们一起回去种地。”
在城市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一栋摩天大楼的排水管缝隙里,一粒被风带来的野麦种子,在吸收了足够的尘土与雨水后,终于悄然钻出了水泥的压迫。
在清冷的月光下,它倔强地舒展出了第一片鲜嫩的、带着生命初始绿意的嫩叶。
这片嫩叶并不知道,那个用代码为它和它的同类在钢铁森林里“种”下一片声音麦田的男人,此刻正站在这一切喧嚣的顶点。
陈景明凝视着自己手腕上那块价值不菲的腕表,表盘上,一个红色的倒计时正在无声地跳动。
在他的世界里,另一场更加波澜壮阔的丰收或毁灭,即将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