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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七年冬,东北张广才岭深处,一场 “大烟儿炮” 刮了整三日。风裹着雪粒子,像无数把小刀子往人骨缝里钻,天地间白茫茫一片,连太阳的影子都寻不见 —— 这般天气,便是常年在山里讨生活的老参客,也绝不敢往山外挪半步。可陈山敢,他怀里揣着半块冻硬的窝窝头,身上那件打了三层补丁的棉袄早被雪浸透,又冻成了冰壳子,走起路来 “哗啦哗啦” 响,像裹了层铁皮。

他的靰鞡鞋里塞着乌拉草,可此刻脚早没了知觉,只觉得像踩着两块烧红的烙铁,每走一步都疼得钻心。视线早被风雪糊住,三尺外的东西便只剩个模糊影子,耳边只有风的嘶吼,时而像哭丧,时而像野兽咆哮,搅得他脑子嗡嗡响。陈山扶着一棵冻得开裂的松树,弯着腰剧烈咳嗽,咳出来的痰落在雪地上,瞬间冻成了小冰粒。他抬手抹了把脸,雪水混着鼻涕在下巴上结了冰,稍一低头便扯得皮肤生疼,真应了山里人常说的 “冻掉下巴” 的光景。

“娘…… 再撑撑…… 儿子就到家了……” 他哑着嗓子喃喃,声音刚出口就被风卷走,连自己都听不清。怀里揣着的,除了窝窝头,还有个布包,里面是他这趟进山采到的半支老山参 —— 原本能卖个好价钱,可前几日收到邻村王二捎来的信,说娘的肺痨又重了,躺在床上连水都喝不下,就盼着他回去。陈山哪里还顾得上卖参,当天就收拾东西往山外赶,偏赶上这场百年不遇的大烟儿炮。

他想起临走前娘坐在炕沿上,手里拿着针线给他缝棉袄,灯光昏黄,照得娘的脸蜡黄蜡黄的,咳嗽起来身子直晃,却还笑着说:“山子,别贪多,早去早回,娘给你留着贴饼子。” 那时他还嫌娘唠叨,说自己是老参客了,哪能出岔子。可现在,他连方向都辨不清,双腿像灌了铅,每走一步都要耗尽全身力气。意识渐渐模糊,眼前开始出现幻觉:有时是娘端着热汤走过来,有时是小时候跟娘在院子里晒玉米,阳光暖烘烘的……

“不能睡…… 睡了就再也见不着娘了……” 陈山掐了把自己的大腿,疼得一激灵,可那股困意还是像潮水般涌来。他知道,这是冻僵前的征兆,山里的老人们说,雪地里要是犯困,一闭眼就成了 “雪壳子” 里的死人。他挣扎着从怀里摸出那支老山参,用牙咬了一小块嚼着,苦涩的味道刺激着味蕾,倒让他清醒了几分。

就在这时,风似乎小了些,隐约间,他听到一阵清脆的 “叮铃 —— 叮铃 ——” 声,像是马脖子上挂的铜铃。陈山猛地抬起头,眯着眼睛往风雪里望 —— 那声音很轻,却穿透力极强,在呼啸的风声里格外清晰。他心里一动,这深山老林里,除了他,哪还有别人?莫不是冻出了幻觉?

可那铃声越来越近,不一会儿,风雪像是被什么东西分开似的,前方丈许外,竟慢慢显出一个轮廓来 —— 是一辆马车。

那马车太扎眼了,在一片白茫茫的雪地里,漆黑得像块墨。车身是老旧的榆木做的,木纹深得能卡进雪粒,车厢板上刷的黑漆裂了缝,露出里面的木头原色。车辕两侧各挂着一个铜铃,刚才听到的声音就是从这儿来的。拉车的是两匹黑马,高得像小牛犊,身上的鬃毛油光水滑,雪落在上面竟不沾,风刮过也不见它们动一下,像是用黑石雕成的。

车辕上坐着个车夫,裹着件黑色的斗篷,连头带脸都遮在里面,只能看到斗篷边缘垂下来的流苏,在风雪里纹丝不动。最诡异的是,马车周围的雪似乎都绕着走,车底下的地面竟露出一小块黑土,连车辙都浅得可怜,仿佛马车不是在雪地上走,而是飘在半空。

陈山的心脏 “咚咚” 直跳,又惊又喜。惊的是这马车出现得太突兀,透着股邪性;喜的是有马车,说不定就能载他出山。他顾不上多想,扯开嗓子喊:“车夫!等一等!求您载我一程!”

喊完,他拔腿就往马车那边跑。可不管他跑多快,马车始终离他有那么一段距离,不远不近,像是在跟他逗着玩。他脚下一滑,重重摔在雪地里,脸埋进雪堆,冰冷的雪灌进脖子,冻得他一哆嗦。他挣扎着爬起来,棉袄上沾的雪冻成了冰,重得像压了块石头。再看马车,还在前方慢悠悠地走,铜铃依旧 “叮铃” 响着。

陈山喘着粗气,心里犯了嘀咕:这马车不对劲啊。山里的马车他见得多了,哪有这么稳的?别说这么大的风,就是平时,马也得嘶鸣几声,车轮子压在雪地上,车辙也该深些。可眼前这马车,静得像个影子,除了铜铃声,连马蹄声、车轮声都听不见。

他咬了咬牙,还是追。娘还在等他,就算这马车有问题,总比冻死在山里强。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眼睛死死盯着那抹黑色。不知追了多久,他的肺像要炸开,喉咙里又干又疼,连呼吸都带着白气。终于,他离马车越来越近,能看到车厢上的铜铆钉,甚至能看到黑马身上的鬃毛在微弱的光线下泛着的光泽。

他伸出手,指尖几乎要碰到车厢板 —— 就差一点,就能抓住了!

可就在这时,眼前的景象突然变了。那辆黑色马车、两匹黑马、还有车夫,像被风吹散的烟似的,瞬间没了踪影。雪地里空荡荡的,只剩下他伸出的手,还有一串向前延伸的崭新车辙印,像是刚压出来的,却不见半个人影马影。

陈山愣在原地,脑子一片空白。他揉了揉眼睛,又往前走了几步,蹲下身摸了摸那车辙 —— 雪是松的,车辙还带着点温度,不像冻了许久的样子。“难道…… 真是冻出幻觉了?” 他喃喃自语,心里一阵发毛。刚才的触感那么真实,铜铃声还在耳边响似的,怎么会突然消失?

他站起身,环顾四周,风雪又大了起来,刚才那片 “无风区” 也没了踪影。风裹着雪粒子打在脸上,疼得他睁不开眼。他突然觉得一阵寒意从脚底窜上来,不是天冷的那种冷,是心里发虚的冷 —— 山里老人们常说,雪地里会有 “鬼打墙”,也会有 “引魂车”,专挑迷路的人下手。难道刚才那辆,就是……

他不敢再想,只想赶紧离开这儿。可刚走没几步,那 “叮铃 —— 叮铃 ——” 的铜铃声又响了起来。

陈山猛地回头,只见那辆黑色马车又出现在了前方不远处,还是那样慢悠悠地走,车夫依旧裹着黑斗篷,一动不动。

这次,陈山没敢再贸然追赶。他定了定神,理了理冻得歪歪扭扭的棉袄,朝着马车的方向拱了拱手,声音放得又轻又恭敬:“老…… 老神仙?或是哪位掌柜的?小子陈山,家母病重,急着回家,求您行行好,载我一程。若是有什么难处,小子日后定当报答!”

他说完,屏住呼吸等着。风雪似乎小了些,铜铃声也停了。过了片刻,那车夫缓缓转过头来 —— 斗篷的阴影太深,陈山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那阴影里像是一片深邃的黑暗,能把人的目光都吸进去。

然后,一个冰冷的声音传了过来,没有丝毫波澜,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路不对,不上车。”

陈山一愣,连忙说:“路不对?掌柜的,我要去山下的陈家堡,您是不是往别的方向走?要是顺路,哪怕载我一段也行,我给您钱!” 他说着,就想从怀里摸钱袋 —— 那是他采参攒下的,准备给娘抓药的。

可那车夫没再理他,缓缓转回头去,铜铃声再次响起,马车又开始往前走。陈山急了,往前走了两步,想再求一求,可就在他抬脚的瞬间,马车又像刚才那样,瞬间消失了。

雪地里,只剩下那串车辙印。可这次,车辙印旁边,多了一样东西。

陈山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拨开雪 —— 那是一枚桃木发簪,样式很旧,簪头刻着一朵小小的梅花,边缘已经磨得光滑了。这发簪…… 陈山的心脏猛地一缩,手里的窝窝头 “啪嗒” 掉在雪地上。

这是娘的发簪啊!娘年轻时,爹给她打的,她戴了一辈子,平时都插在发髻上,怎么会在这里?他颤抖着伸出手,把发簪捡起来 —— 簪子冰凉刺骨,像是刚从冰水里捞出来,冻得他手指发麻。

“娘…… 娘怎么会把发簪丢在这儿?” 他喃喃自语,心里又慌又乱。难道娘也来了山里?不可能啊,娘病重得连床都下不了。还是说…… 这发簪是那车夫留下的?为什么要留娘的发簪?

他看着手里的发簪,又看了看前方延伸的车辙印,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说不定,这发簪是娘给我的指引,跟着车辙走,就能到家?

这个念头一出来,他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不管这马车多诡异,只要能见到娘,就算是刀山火海,他也得闯。他把发簪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贴在胸口,仿佛这样就能感受到娘的温度。然后,他顺着那串车辙印,一步步往前走。

车辙印很稳,一直往前延伸,像是在给他引路。风雪似乎也温柔了些,不再像刚才那样往他脸上抽。他走得慢,可每一步都很坚定。不知走了多久,远处终于出现了一点模糊的轮廓 —— 是村子!

陈山心里一阵激动,眼泪差点掉下来。是陈家堡!他认得村口那棵老榆树,虽然被雪埋了大半,可树干的形状他绝不会认错。他加快脚步,朝着村子的方向跑 —— 村口的石磨、歪脖子柳树,还有他家院子里那棵苹果树,都渐渐清晰起来。

可奇怪的是,村子里静得可怕。平时这个时候,就算是冬天,也该有狗叫,有妇人在院子里扫雪,可现在,整个村子像被大雪埋了似的,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家家户户的窗户都黑着,没有一丝灯火,只有风刮过屋檐的 “呜呜” 声,像是在哭。

陈山心里咯噔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了上来。他快步走到自家院门口,院门上的锁没挂,轻轻一推就开了。院子里的雪积得很深,没到了膝盖,苹果树的枝桠上挂满了雪,像一个个白色的鬼爪。

他走到屋门口,手指颤抖着去推房门 —— 门没关,虚掩着,露出一条缝。屋里传来一阵微弱的光,是长明灯的光。

陈山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深吸一口气,轻轻推开了门。

屋里很静,只有长明灯的火苗 “噼啪” 响着。炕上坐着一个人,穿着一身深蓝色的寿衣,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插着一根桃木发簪 —— 是娘!

陈山的眼泪瞬间就下来了,他冲过去,想抱住娘:“娘!我回来了!您怎么样?”

可就在他伸手的瞬间,他停住了。娘坐在炕上,背挺得很直,可脸色苍白得像纸,没有一丝血色,眼睛睁着,却没有神采,像是两团空洞的黑。她的身体僵硬得很,手放在膝盖上,一动不动,连呼吸都没有。

这不是活人该有的样子。

陈山的脑子 “嗡” 的一声,像被雷劈了似的。他想起了山里老人们说的 “回魂”—— 人死后,魂魄会在头七那天回家,见亲人最后一面。难道…… 娘已经……

就在这时,院门口传来了 “叮铃” 的铜铃声。陈山猛地回头,只见那辆黑色马车停在院门口,车夫从车辕上下来,缓缓走到屋里。

车夫依旧裹着黑斗篷,阴影里的脸还是看不清。他手里拿着一本名册,封面是黑色的,泛着淡淡的幽光。他走到陈山面前,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你母亲的魂,我已送到。她心念着你,迟迟不肯离去,故在阳间多停留了片刻,等你见最后一面。”

陈山浑身发抖,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他看着炕上的娘,又看着车夫手里的名册,突然明白了什么 —— 这马车,不是普通的马车,是接引亡魂的 “冥车”。那车夫,是勾魂的鬼差。

“不…… 不可能……” 陈山摇着头,“我娘还活着…… 我走的时候她还好好的……”

“她已死三日了。” 车夫的声音没有丝毫起伏,“死于肺痨,弥留之际,一直喊着你的名字。我本应三日前带她走,可她执念太深,我便允她等你回来,见最后一面。”

陈山看着炕上娘的脸,那张脸虽然僵硬,却带着一丝安详,像是了了心愿。他想起了那枚桃木发簪,想起了马车旁的车辙印,想起了车夫说的 “路不对”—— 原来,他走的不是阳间的路,是通往阴间的路。

“那…… 那我呢?” 陈山的声音带着哭腔,他突然觉得身体轻飘飘的,像是没有重量。

车夫抬起头,阴影里的目光似乎落在了他身上:“至于你,阳寿已尽,死于山中风雪。三日前,你在山里迷路,冻僵在那棵松树下,迟迟不入轮回,是在等这最后一程,见你母亲最后一面。”

陈山愣住了,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 手指苍白,没有一丝温度,身上的棉袄也不再沉重,像是一层薄纱。他想起了刚才的幻觉,想起了那股困意,原来,在他以为自己还在赶路的时候,他就已经死了。

“现在,该上路了。” 车夫说完,转身走向马车。

陈山看着炕上的娘,突然觉得一阵心酸。他走到炕边,轻轻碰了碰娘的手 —— 冰凉,却带着一丝熟悉的触感。娘的眼睛似乎动了一下,嘴角微微上扬,像是在笑。

然后,陈山感觉自己的身体飘了起来,不由自主地朝着马车走去。他走进车厢,里面黑漆漆的,却不觉得冷。车厢里坐着一个模糊的身影,穿着深蓝色的寿衣,正是娘的魂影。

“山子……” 娘的声音很轻,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却很温柔。

陈山走过去,坐在娘身边,握住了娘的手。娘的手很凉,却很温暖,像小时候娘牵着他的手那样。

车夫走上车辕,回头看了陈山一眼,把一件黑色的斗篷和一根马鞭递了过来:“此去阴间,路途遥远。你母亲的魂,需有人护送。你执念已了,可代我为下一任接引者,待你送够百个亡魂,便可入轮回。”

陈山接过斗篷和马鞭,斗篷裹在身上,竟不觉得冷。他坐在车夫原来的位置,手里握着马鞭,看着前方的风雪。马车缓缓启动,铜铃声再次响起,“叮铃 —— 叮铃 ——”

他看着车窗外,风雪里,隐约出现了一个模糊的身影,是个穿着粗布衣裳的汉子,正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嘴里喊着 “娘”,像极了三日前的自己。

马车在风雪里慢悠悠地走,陈山举起马鞭,轻轻一扬。铜铃声在风雪里回荡,像是在召唤,又像是在告别。他知道,这是他的新使命,也是他的最后一程。

雪夜漫漫,冥车不停。下一个等待接引的亡魂,还在风雪里等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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