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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雪下得正紧时,我正深一脚浅一脚地陷在老林子的雪壳子里。天地间白茫茫一片,风裹着雪粒子,砸在脸上像刀子刮。我从关里来,要去投奔百里外一个开烧锅的远房叔伯,指望着能当个记账先生,混口饭吃。谁知在这老林子里迷了路,又撞上这百年不遇的“大烟炮”。眼前除了雪,就是被雪压弯了腰的黑黢黢的树影子,耳朵里只剩下鬼哭似的风声。我知道,要是再找不到个避风的地方,我这百十来斤,今晚就得交代在这老林子里,开春雪化了,才能让人发现一具冻硬了的“路倒”。

就在我觉着腿脚麻木,快要撑不住的时候,风卷着雪沫子稍微散了散,眼前影影绰绰露出个黑乎乎的轮廓。凑近了才看清,是座庙。庙不大,孤零零地杵在山坳里,破败得很,门楣上那块歪斜的匾额,字迹斑驳,勉强能认出是“山神庙”三个字。那两扇木门,漆皮剥落得差不多了,裂着能伸进手指头的缝,被风吹得一开一合,发出“吱嘎——吱嘎——”叫人牙酸的呻吟,像垂死老人的叹息。

我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用尽最后力气扑到门前,拍打着门板:“有人吗?行行好,开开门!过路的,借个地方避避风雪!”

拍了足有一袋烟的功夫,里头才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慢得让人心焦。门闩“哗啦”一声被抽开,裂开一道缝,一张满是褶皱、如同风干老树皮的脸探了出来。是个佝偻着背的老头,身上裹着件油光锃亮、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破棉袄。他手里端着一盏小小的豆油灯,那火苗只有黄豆大小,被门缝里钻进来的风吹得剧烈摇晃,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跳动不安的影子。他那一双眼睛,浑浊得像是结了层白翳,可在那昏黄灯光后,却又像藏着针尖似的锐利,上下打量着我,没半点热气。

“啥事?”他声音沙哑,像是喉咙里堵着沙子。

我赶紧作揖,牙齿打着颤:“老丈,行行好,迷了路,遇上这鬼天气,求您老容我借宿一晚,天亮雪停了就走。”

他又盯着我看了半晌,那眼神像是能刺透皮肉,看到骨头里去。最后,他才慢腾腾地侧开身,让出个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进来吧,别把寒气带进来太多。”

我连忙挤了进去,顿时觉得周身一暖。庙里比外面也强不了太多,依旧冷得像个冰窖,但至少没了那割肉的风。庙堂不大,黑漆漆的,只有供桌上一根小儿臂粗的白蜡烛和老头手里的油灯提供着微弱的光亮。光线昏沉,勉强能看清正中那座泥塑的山神像,比常人高出两个头还不止,色彩斑驳脱落,露出底下灰黑的泥胎。神像的面容在摇曳的烛光下显得格外威严,甚至有些狰狞,那双彩绘的眼睛,无论我站在哪个角落,都感觉像是在死死地盯着我。神像两侧,还影影绰绰立着几个矮小些的侍从鬼判的塑像,也都破旧不堪,在墙壁上投下张牙舞爪的巨大黑影。

庙祝老头不再理我,佝偻着身子,慢吞吞地走到墙角一堆干草铺就的地铺旁,蜷缩着坐下,把油灯放在脚边,闭目养神,像是庙里一尊多余的塑像。

我定了定神,借着烛光四下打量。这庙里积满了灰尘,蛛网在房梁角落结了一层又一层,唯有那泥塑的神像和它面前的供桌,还算干净。供桌上空荡荡的,并无寻常庙宇的香火贡品,只积着薄薄一层灰。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供桌下方吸引了过去。

那里,靠里的角落,放着一件东西。

那是一块布,红布。

那红色,鲜艳得极不寻常,在这死气沉沉、灰暗破败的庙宇里,扎眼得让人心慌。像是用最鲜活的鲜血刚刚染过,又像是凝聚了所有的光,在昏暗中自己会发光一般。更诡异的是,这庙里处处是灰尘,唯独这块红布,上下下,一尘不染,干净得如同刚刚浆洗晾晒过。

这强烈的反差,让我的心跳莫名地快了几拍。这地方,这老人,这块布,处处透着古怪。

不知过了多久,庙祝老头忽然睁开了眼,那双浑浊的眼睛在黑暗中似乎闪过一点微光,直勾勾地看向我。他并没起身,只是用一种异常低沉、严肃,甚至带着某种难以言说的恐惧的语气,一字一顿地对我说道:“后生,睡觉就老实睡觉。夜里,不管听到啥动静,看到啥玩意儿,都跟你没关系。尤其记住——”他抬起干枯的手指,精准地指向供桌下那个方向,“那块红布,千万,千万,不能碰!看了也别碰,全当没看见!记住了没?”

他的语气不像警告,更像是一种带着战栗的哀求。我被他话语里那股无形的寒意慑住了,忙不迭地点头:“记住了,老丈,我不碰,绝不碰。”

老头不再说话,又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然后才重新蜷缩下去,像是融进了墙角的阴影里。

我躺在老头分给我的一些带着霉味的干草上,裹紧了自己单薄的行李,起初还能恪守承诺,强迫自己不去想那块布。可这庙里太静了,静得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能听到雪花落在屋顶簌簌的轻响,还有那烛火偶尔爆开的细微“噼啪”声。而门外,狂风卷过山林,呜咽声一阵紧过一阵,像是有无数的冤魂在哭喊,在拍打着这扇薄薄的庙门。

在这种极致的寂静与窗外的喧嚣对比下,我的全部心神,反而越来越被供桌下那片妖异的红色所吸引。

它为什么那么红?

为什么一尘不染?

底下盖着什么?还是……什么也没盖,就那么一块布?

老头为什么那么害怕?他守在这里几十年,是不是就为了守着这块布?

无数个疑问,像是无数只小虫子,在我心里钻来钻去,咬得我寝食难安。我翻了个身,背对着供桌,可后脑勺却像长了眼睛,依然能清晰地“看”到那片红色,它在黑暗中诱惑着我。我又翻回来,睁大眼睛,死死地盯着那片黑暗,仿佛想用目光穿透那红布,看清下面的真相。

理智告诉我,老头的话必须听,在这荒山野岭、诡异莫名的古庙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某种源自灵魂深处、无法抑制的好奇心,却又像藤蔓一样疯狂滋生,缠绕着我的理智,把它越勒越紧。我想起志怪小说里那些因为好奇而打开潘多拉魔盒的书生,心里一边嘲笑着他们的愚蠢,一边却又深刻地理解着他们那一刻的鬼迷心窍。

时间一点点过去,烛火越来越微弱,最后“噗”地一声轻响,彻底熄灭了。只有老头脚边那盏豆油灯,还顽强地散发着一点如豆的微光,勉强勾勒出庙内物体扭曲怪诞的影子。

就在这半明半暗,万籁俱寂,只有心跳如鼓的时刻,我忽然感觉到,那块红布,它好像在动。不,不是动,是它在黑暗中,变得更加清晰了,那红色,仿佛拥有了生命,在微弱的光线下,一起一伏,如同呼吸。

一股莫名的力量,攫住了我。我的身体好像不再属于自己,一种混合着恐惧、好奇和破罐破摔的冲动,驱使着我。我咽了口唾沫,喉咙干得发疼。我悄悄地,极其缓慢地,从干草铺上爬了起来,像个幽灵一样,赤着脚,踩在冰冷的地面上,一步一步,向那供桌挪去。

我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片浓郁的红色,心脏跳得像要炸开。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念头:掀开它!掀开它看看!

我终于来到了供桌边。那块红布近在咫尺,那颜色红得那么纯粹,那么妖异,仿佛凝聚了世间所有的禁忌。我甚至能闻到一股极其微弱的、若有若无的异香,不是花香,不是檀香,是一种他从未闻过的,让人头晕目眩的味道。

我颤抖着,伸出了右手。指尖因为寒冷和恐惧,毫无血色。

就在我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柔软布料的刹那——

“唉……”

一声极轻极轻,仿佛来自九幽之下的叹息,突然在我耳边响起,又或者,是直接响在我的脑海里。

我浑身汗毛倒竖,动作僵在半空。

是那老头?他醒了?

我猛地扭头看向墙角。老头依旧蜷缩在那里,背对着我,一动不动,连呼吸的起伏都看不到,像是……像是一具干尸。

不是他!

那声叹息……是谁?

恐惧达到了顶点,反而催生了一种极致的疯狂。我猛地一咬牙,不再犹豫,手指抓住那红布的一角,用尽全身力气,向上一掀!

没有想象中掀开秘密的巨响,也没有任何异象发生。

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片死寂。比之前更深沉,更厚重,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的死寂。

那块红布轻飘飘地落在地上,而红布下面,空空如也。只有布满灰尘的、冰冷的地面。

就这……?

一股荒谬感夹杂着未散的恐惧,让我几乎要虚脱地笑出来。原来,什么都没有?老头只是故弄玄虚?我像个傻子一样,被自己的想象力吓得半死……

然而,这个念头才刚刚升起,就被另一种声音硬生生地掐断了。

“嘎吱——”

一声沉重、干涩、令人牙酸的摩擦声,毫无预兆地,从我的正前方响起。

是木头,或者……是泥土干裂摩擦的声音。

我下意识地抬头。

目光,撞上了那座高大的、色彩斑驳的山神像的脸。

不,不对!

它原本的脸,是微微低垂,俯视着前方空地的。

可现在……

它的头颅,连同那粗壮的脖颈,以一种绝无可能的角度,硬生生地,转向了我!那双空洞的、彩绘的眼睛,不再看向前方,而是精准无比地,穿透了昏暗的光线,牢牢地锁定在我的身上!

我全身的血液,瞬间冻结。

这不可能!泥塑的神像,怎么会动?!

我猛地扭头,看向两侧那些侍从鬼判的塑像。

“嘎吱——嘎吱——嘎吱——”

一连串令人毛骨悚然的摩擦声,如同潮水般,从四面八方响起,充斥了我的耳膜。

左边那个手执铁链的鬼判,它的头转了过来。

右边那个捧着账簿的文书,它的头转了过来。

还有角落那个面目模糊的小鬼,它的整个身体,都扭曲着,面向了我。

整座庙里,所有的神像,无论大小,无论主次,它们的头颅,乃至身体,都在同一时刻,完成了转向。它们空洞的眼眸,在豆大的油灯光线下,反射着冰冷、死寂的光,无一例外,全部聚焦在我一个人身上。

没有表情,没有声音。

只有无声的注视。

密密麻麻,从各个角度,将我钉死在原地。

我像是一下子被扔进了冰窟的最底层,连骨髓都被冻僵了。想叫,喉咙像是被无数只看不见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丝毫声音。想跑,双腿如同灌满了铅,又像是被无数根冰冷的钉子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冷汗,像无数条冰冷的虫子,瞬间爬满了我的脊背,额头。

我甚至能听到自己牙齿相互叩击的“咯咯”声,在这死寂的庙里,清晰得可怕。

油灯的火苗,不知何时,变成了幽幽的绿色。如同荒冢间的鬼火,跳跃不定,将整个庙堂映照得一片惨绿。神像们的影子被拉得忽长忽短,扭曲蠕动,像是活过来的妖魔。

窗外的风声,也变了调子。不再是单纯的呜咽,而是夹杂进了某种低沉的、仿佛无数人含混不清的诵经声,又像是遥远地方传来的、怨毒的诅咒,层层叠叠,环绕着这座小小的庙宇。

那块落在地上的红布,在幽绿的光线下,红得更加惊心动魄,像一摊泼洒开的、尚未凝固的鲜血。

就在这时,墙角那个一直蜷缩着的身影,动了。

老庙祝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坐了起来。

他没有看我,也没有看那些转向我的神像。他只是望着那块落在地上的红布,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仿佛积累了数百年的疲惫和……绝望。

他张了张嘴,发出的声音,不再是之前的沙哑,而是一种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空洞的回响:

“它们……在看你了……”

他顿了顿,慢慢地,极其缓慢地,也将自己的头,转向了我。他的脖颈,发出了和那些泥塑神像一模一样的、“嘎吱”的干涩摩擦声。

他的眼睛,不再是浑浊,而是变成了一片彻底的、没有任何光亮的漆黑。他就用那双漆黑的眼睛,“看”着我,嘴角咧开一个僵硬到极点的、非人的弧度。

“下一个……轮到你看庙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供桌上那根早已熄灭的白蜡烛,毫无征兆地,“噗”一声,自己燃了起来。

火焰,是幽绿色的。

如同回应一般,我僵硬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开始一点点地,极其缓慢地,转向那空荡荡的、积满灰尘的供桌方向。

脖颈处,传来了清晰的、“嘎吱”的摩擦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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