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墙之上的厮杀声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才渐渐平息。
北狄的这次夜袭，更像是一次蓄谋已久的试探与骚扰，攻势虽猛，却并未真正投入主力死战。
在遭到云霞关守军顽强的抵抗和江蓠精准的指挥调度后，便趁着夜色迅速撤退，留下了关墙下数十具尸体和一片狼藉。
中军大帐侧翼的石屋内，气氛却并未随着外面战事的平息而放松。
紫姝公主坐在一张简陋的木凳上，双手紧紧交握放在膝上，指尖冰凉。
她没有理会身边宫人递上的热水，也没有参与那些文官们劫后余生、低声议论战况的谈话。
她的全部心神，都系在了那个将她护送到此地后，便毫不犹豫转身重返战场的男人身上。
石屋的门每一次被推开，无论是传递消息的士兵，还是运送物资的辅兵，都会让紫姝的心猛地一提，目光急切地望过去，又在看到不是那个熟悉的高大身影后，黯然垂下。
每一次关墙方向传来特别激烈的喊杀声或巨大的撞击声，她的身体都会不受控制地轻轻一颤，仿佛那声音就炸响在她的耳边。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缓慢流淌。
终于，石屋的门再次被推开，带着一身更浓重的硝烟味和血腥气，忠戟大步走了进来。
他的铠甲上增添了新的划痕，左臂的护臂有一处明显的凹陷，边缘还沾着尚未干涸的、暗红色的血迹。
他的脸上带着激战后的疲惫，迅速扫过屋内，似乎在确认安全，最终目光落在了紫姝身上。
看到他安然归来，紫姝一直紧绷的心弦松了下来，一股巨大喜悦冲上心头，几乎让她落下泪来。
但紧接着，她的目光就捕捉到了他臂甲上的血迹和凹陷。
“你受伤了？！”
她失声惊呼，再也顾不得什么公主仪态，什么男女大防，几步就冲到了忠戟面前，伸手就想去看他的手臂。
忠戟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避开了她的碰触，
“一点小伤，不碍事，谢殿下关心。”
他这刻意保持距离的态度，像一根细小的针，刺破了紫姝心中盈满的担忧与喜悦。
她伸出的手僵在半空，看着他疲惫却依旧挺直的身躯，看着他刻意避开的目光，委屈猛地涌了上来。
周围的官员和宫人都屏息凝神，悄悄注视着这对身份悬殊的男女。
紫姝深深吸了一口气，仰起头，直视着忠戟那双眼睛。
她的声音不再颤抖，“我怕你死！”
四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在忠戟的耳畔，也炸响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中。
忠戟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术般，彻底僵住了。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娇小的公主，看着她泛红的眼圈，看着她那双此刻充满了真挚的样子。
这句话，让他握刀多年稳如磐石的手，竟有些微微发颤。
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紫姝在说出这句话后，脸颊瞬间爆红。
她似乎也被自己这大胆的言语吓到了，但她没有退缩，依旧倔强地看着他。
忠戟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
他看着公主那双清澈见底、此刻只映照着他一人身影的眼睛。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能说什么？说“末将不敢”？说“殿下慎言”？还是……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石屋外传来了脚步声和江蓠沉稳的嗓音：“忠戟，伤亡清点如何？”
江蓠的到来，打破了这诡异而暧昧的僵局。
忠戟猛地回过神，几乎是本能地侧身一步，拉开了与紫姝的距离，转向门口，抱拳行礼，
“回大将军，初步清点，我军伤亡近百，毙敌数量相当，关墙防御工事部分损毁，正在抢修。”
江蓠的目光在忠戟和脸色绯红的紫姝身上短暂停留了一瞬，他何等人物，立刻察觉到了空气中那不同寻常的氛围。
但他什么也没问，只是点了点头：“辛苦了。安排好巡防，让将士们轮流休息。”
“是！”忠戟领命，不敢再看紫姝，几乎是逃也似地快步离开了石屋。
紫姝看着他匆忙离去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既有说出心事的释然，也有被他回避的失落，但更多的，是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坚定。
她知道了自己的心，也让他知道了。这就够了。
江蓠走到紫姝面前，语气平和：
“殿下受惊了。贼寇已退，行辕稍后便可回去，我会加派人手护卫。”
紫姝抬起头，脸上红晕未退，眼神却已经恢复了平静，。
她对着江蓠，微微福了一礼：“有劳大将军费心。紫姝……无事。”
当紫姝在加派士兵的护卫下回到行辕时，天色已经蒙蒙亮。
经历了一夜的惊心动魄，她却没有丝毫睡意。
她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中自己依旧带着倦意却眼神清亮的容颜，耳边反复回响着那四个字。
而另一边，忠戟在安排完巡防后，并未立刻休息。
他独自一人，走到了关墙一处僻静的角落，靠着冰冷的墙垛，望着远方逐渐泛起鱼肚白的天际。
左臂上的伤口隐隐作痛，却远不及心头那翻江倒海般的混乱。
他抬起右手，那只在战场上稳若磐石的手，此刻指尖竟还有些颤抖。
公主那句话，如同魔咒，在他脑海中反复回响。
他闭上眼，眼前浮现的是她紧抓他衣角时苍白的脸，是她冲到他面前担忧的眼神，是她仰着头、不顾一切说出那四个字时，那双清澈而勇敢的眸子。
他一直以为，自己的一生，便是守着这云霞关，马革裹尸，尽忠报国。
从未想过，会有这样一个身份云泥之别、却又如此鲜活真实的女子，闯进他枯燥冰冷的世界，用最直接的方式，在他心上烙下如此深刻的印记。
她是公主，他是边将。
这分明是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
可是……
忠戟缓缓握紧了拳头，臂甲上的凹陷硌得他生疼。
他望着那渐亮的天光，眼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挣扎与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