枣红马果然神骏,脚程极快,载着小凤儿日夜兼程,将苍茫的山峦与冰冻的河流不断甩在身后。越往北行,天气越是酷寒,风如刀割,雪原茫茫,人烟愈发稀少,偶尔遇到的零星村落,也多是断壁残垣,显是遭了兵灾或匪患,一片死寂。
逃难的流民队伍也变得更加庞大,他们面容枯槁,眼神麻木,在雪地里蹒跚前行,如同移动的鬼影,无声地诉说着边塞的苦难。
小凤儿心中焦急更甚,不敢有丝毫耽搁,饿了啃几口冻硬的干粮,渴了抓一把雪塞入口中,困极了才寻个背风处抱着马脖子眯瞪片刻。
苏老板赠送的银鼠皮斗篷虽然轻暖,却也难以完全抵御这北地深处彻骨的寒意,他的小脸被冻得发紫,嘴唇干裂出血口子,只有那双眼睛,因着内心的焦灼与坚定,依旧亮得灼人。
数日后,熟悉的景象终于开始映入眼帘。那片他曾经和爷爷一起狩猎的山林,那条夏天可以摸鱼、冬天可以滑冰的小河,还有远处那连绵起伏的、如同巨龙脊背般的山峦轮廓……平安村,就在山峦的那一边。
他没有直接进村,而是按照爷爷的嘱咐,在距离村子还有十数里外的一处隐蔽山坳里停了下来。他将枣红马拴在一片茂密的枯树林中,仔细掩盖好踪迹,自己则借着暮色的掩护,如同灵巧的山猫般,悄无声息地向着村子的方向潜行而去。
他选择了一条只有他和爷爷才知道的、极为崎岖难行的山路,这条路可以绕过村口,直接通往后山,能俯瞰整个村子的情况。
当他终于爬上后山那块熟悉的、可以眺望全村的大青石时,天色已经完全黑透。
没有月光,只有雪地反射着微弱的、惨白的光。
他伏低身子,透过枯枝的缝隙向下望去。
这一望,让他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爬满了全身。
眼前的平安村,再也不是他记忆中的模样!
记忆里,傍晚时分本该是炊烟袅袅,犬吠相闻,孩子们在雪地里嬉戏打闹,充满了生气。
而此刻,整个村子死气沉沉,只有零星几点昏暗的灯火,在寒风中摇曳,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许多房屋明显破损,有的屋顶塌陷,有的墙壁被熏得漆黑,像是经历了火灾或打砸。
村中道路上几乎看不到人影,只有寒风卷着雪沫,在空荡荡的街巷中打着旋,发出呜呜的悲鸣。
更让他心头巨震的是,他清晰地看到,好几户人家的门前,悬挂着刺目的、在雪夜中显得格外森白的招魂幡!
夜风吹过,那些纸幡哗啦啦作响,如同冤魂在哭泣。
戴孝之人!不止一家!
李三叔信中所言,李老蔫叔惨死……
看来,冲突远比想象的更加惨烈,死伤的乡亲,恐怕不止一人。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愤和怒火,如同岩浆般在他胸腔里翻涌、冲撞!
他死死咬住嘴唇,几乎要咬出血来,才勉强没有发出声音。
小小的身体因愤怒和心痛而微微颤抖。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仔细观察。
村子外围,隐约能看到几个缩着脖子、抱着兵器来回走动的人影,穿着不似村民,更像是……
衙役或者孙家蓄养的打手!
他们在巡逻,监视着村子!
果然,整个平安村,已经处于严密的控制和恐怖的气氛之下。
不能再等了!
必须立刻找到李三叔,了解具体情况!
小凤儿对村子的地形了如指掌,他凭借着超乎常人的轻盈身法和在神箭宗苦练的潜行技巧,如同鬼魅般从后山滑下,避开那些巡逻的眼线,利用柴垛、矮墙、废弃房屋的阴影,悄无声息地向着记忆中李三叔家的方向摸去。
村子里寂静得可怕,偶尔从某些屋子里传来低低的、压抑的哭泣声,更添几分凄惨。
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他来到李三叔家的院墙外。
院子静悄悄的,黑灯瞎火,不像有人住的样子。
但他记得,李三叔家后院有一个藏地瓜的地窖,入口极其隐蔽。
他绕到后院,在一堆看似杂乱的柴火垛下,小心翼翼地摸索着,终于找到了那个被积雪和枯草掩盖的窖口。
他侧耳倾听片刻,确认里面没有异常,这才轻轻掀开盖板,如同泥鳅般滑了进去,随即从里面将盖板轻轻合上。
地窖内一片漆黑,弥漫着泥土和腐烂菜叶的味道。
小凤儿屏住呼吸,适应着黑暗,手按在了腰间的短枪上。
“谁?”一个极度紧张、带着颤抖的声音从地窖深处传来,是李三的声音!
“三叔,是我,凤儿。”小凤儿压低声音回应。
黑暗中传来一阵窸窣声,接着,一点微弱的火光亮起,是火折子。
火光映照出李三那张饱经风霜、此刻却写满了惊惧、疲惫和难以置信的脸。
他瞪大了眼睛,看着突然出现在地窖里的小凤儿,如同见了鬼一般。
“凤……凤哥儿?真……真是你?你怎么……怎么回来的?”李三的声音带着哭腔,激动得语无伦次,他猛地扑过来,紧紧抓住小凤儿的胳膊,仿佛生怕这是幻觉。
“我接到信就赶回来了。三叔,村里到底怎么样了?快告诉我!”小凤儿反手握住李三粗糙冰冷的大手,急切地问道。
借着微弱的火光,小凤儿看到地窖里不止李三一人,还有另外两个面黄肌瘦、眼神惊恐的汉子,都是村里的青壮,他认得,一个叫王石头,一个叫赵小栓。
李三听到小凤儿的问话,眼圈瞬间就红了,这个在黑风寨匪徒面前都敢拼命的汉子,此刻却像个委屈无助的孩子,泪水涌了出来。
“凤哥儿……完了……村子完了啊!”李三的声音嘶哑,充满了悲愤,“孙家那几个畜生,勾结那姓王的狗官,说我们私通柔然,是叛匪!李老蔫带着我们几个去县衙理论,那狗官根本不听,直接让衙役动手!李老蔫……李老蔫被当场用铁尺打碎了脑袋……就死在我眼前啊!”他说到这里,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显然那惨状至今仍是他挥之不去的噩梦。
“王老棍、张铁头、刘老四他们几个,也被抓走了,关进了死牢!那狗官放出话来,三天后……就在三天后,要在村口的法场上,把他们……把他们全部问斩!说要杀一儆百,看谁还敢反抗,不交出地契和牛羊!”
三天后!
问斩!
小凤儿的心猛地一抽,一股寒意直冲头顶。
时间如此紧迫!
“还有呢?”小凤儿强迫自己保持冷静,声音低沉地问,“村里怎么变成这样?那些戴孝的人是……”
王石头在一旁哽咽着接口:“孙家带着打手和衙役,挨家挨户地搜,抢地契,牵牛羊!谁不给,就打,就砸!赵大叔拦着不让牵他家的牛,被……被活活打死了!还有村东头的孙寡妇,她儿子上前理论,被衙役一刀捅穿了肚子……也没救过来……村子里,前前后后,死了七八个人了!伤的更多!”
赵小栓也红着眼睛补充:“那些畜生还不罢休,把村子看起来了,不许我们随意进出,说是防止‘叛匪’串通!每天只给一点点粮食,饿不死人就行!他们是要把我们往死里逼啊!”
地窖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李三等人压抑的啜泣声和火折子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
小凤儿静静地听着,小小的拳头在身侧死死攥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却远不及他心中的万分之一。
怒火在他胸中熊熊燃烧,几乎要将他整个人吞噬。
他仿佛能看到李老蔫叔倒在血泊中的样子,能看到王老棍叔他们在阴暗潮湿的牢房里等死的绝望,能看到乡亲们被欺凌、家破人亡的惨状!
孙家!
王县令!
还有他们背后那可能存在的、来自京城的黑手!
他深吸一口地窖中冰冷污浊的空气,强行将那滔天的怒火压下去,转化为一种极致的冰冷和冷静。现在,不是愤怒的时候,是行动的时候!
“三叔,石头叔,小栓叔,”小凤儿的声音异常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别怕,我回来了。这个仇,我们一定要报!王老棍叔他们,也一定要救!”
他抬起眼,那双在黑暗中亮得惊人的眸子,扫过李三三人:“现在,把你们知道的,关于王县令、孙家,还有他们那些手下的一切,所有细节,都告诉我。我们,只有三天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