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当铺的铜铃在风雪里晃出细碎的响。陆北琴——不,该是龙北琴——立在案前,指尖拂过一卷染血的契约。契约上的名字被朱砂勾得刺目:萧洛璃。
陛下可知,这契是怎么来的?
他声音轻得像落在雪上的羽毛,却让昏迷的萧洛璃在龙床上猛地抽搐。她听见了,听见这声音从九重宫阙穿透到人间当铺,穿透到她最不愿想起的过往。
三十年前,神都街头。
雪粒子砸在萧洛璃的凤冠上,她攥着染血的圣旨,望着跪在雪地里的老妇人。镇北侯府私藏军粮,罪该万死。她的话音刚落,老妇人的儿子便疯了似的扑上来,被侍卫一刀砍翻。
陛下,镇北侯跪在阶下,额头抵着冰砖,臣府中确有存粮,可那是备着北境战事的......
战事?萧洛璃踩着他的脊背登上龙椅,玄底金凤袍下摆沾着雪水,朕的子民在饿肚子,你的军粮却藏在地窖里发霉?她举起染血的玉珏,那是龙北琴三年前送她的生辰礼,龙北琴说,活契能解这局。
龙北琴跪在她脚边,粗布短褐上还沾着泥浆:陛下若信臣,臣愿去漠北筹粮。
筹粮?萧洛璃笑了,朕要的不是筹粮,是让他们不敢再闹。她指尖戳着龙北琴的额头,你去漠北,给朕收十万活契。活契签了,他们便成了朕的狗,听话,纳粮,再敢闹,就抽他们的契。
龙北琴抬眼,瞳孔里没有愤怒,只有悲悯:陛下,活契不是锁链,是希望。
希望?萧洛璃嗤笑,朕要的是恐惧。
二十年前,北境粮栈。
萧洛璃站在高台上,看着下方跪着的灾民。他们头发花白,怀里抱着饿得皮包骨头的孙儿,嘴里喊着陛下开恩。她身旁,镇北侯府的余孽陆承风举着火把:陛下,这些刁民要抢粮,烧了他们!
萧洛璃挥了挥手,让他们知道,抢朕的粮,是什么下场。
火舌舔上粮栈的那一刻,她看见人群里有双孩子的眼睛——黑溜溜的,像极了她小时候养的那只猫。那孩子攥着半块硬饼,往嘴里塞,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陛下!陆承风突然跪地,那是...那是陈二狗的儿子!陈二狗当年闹过平准司......
萧洛璃的心脏猛地抽痛,可她还是说了,连他儿子一起烧!
火势蔓延时,她听见孩子的哭声。那哭声像一把刀,扎进她的耳朵,扎进她的心脏。她捂住耳朵,可那哭声却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刺耳。
十年前,金銮殿。
萧洛璃坐在龙椅上,听着下面的大臣争吵。陛下,北境又闹饥荒了!请陛下开粮仓赈灾!不行!粮仓要留着给军队......
够了!她猛地拍案,朕的江山,朕说了算!
这时,殿外传来喧哗。一个小太监跌跌撞撞跑进来:陛下!龙...龙先生带着粮车来了!
萧洛璃的瞳孔骤缩。她记得龙北琴,记得他跪在自己面前说要活契,记得他用自己的血喂她喝的那碗参汤(后来她才知道,那参汤里有慢性毒),记得他笑着对她说陛下,您的天下,该换了。
让他滚!她吼道,朕不要他的粮!
龙北琴的声音从殿外传来,带着一丝无奈:陛下,这些粮是给灾民的。您若不要,我便分给漠北的活契使。
你敢!萧洛璃站起身,朕要抄了你的活契司!
龙北琴笑了,那笑里没有温度:陛下,活契司的契,是百姓自己签的。您要抄,便来抄吧。
那天晚上,萧洛璃做了个梦。她梦见自己坐在龙椅上,下面的百姓举着火把喊杀妖妃。她想逃,可双脚像灌了铅,怎么也动不了。龙北琴站在她面前,手里拿着半块染血的玉珏:陛下,这是您当年摔在我脸上的。现在,我还给您。
陛下,醒醒。
萧洛璃猛地睁开眼。她躺在凤栖阁的龙床上,阿朱正握着她的手,眼泪滴在她手背上。
陛下,您又做噩梦了。
萧洛璃望着帐顶的缠枝莲纹,突然笑了。她想起龙北琴说的话:你的龙座,压在冻骨饿殍血泪之上。她想起人间当铺里的契约,想起自己签过的每一道旨意,想起那些被她踩在脚下的百姓。
阿朱,她轻声说,把镜子拿来。
阿朱捧来铜镜。萧洛璃望着镜中的自己——那张脸,和三十年前一样,只是眼角的皱纹深了,眼里的光灭了。
陛下,您怎么了?阿朱慌了。
萧洛璃笑了,笑声里带着血沫:阿朱,你知道吗?龙北琴说得对。我的龙座,是压在冻骨饿殍血泪之上的。
她掀开被子,下了床。玄底金凤袍拖在地上,像一条死蛇。她走到窗前,推开窗户。风雪灌进来,吹得她打了个寒颤。
阿朱,她望着远处的天幕,那里正播放着活契医馆的景象,去告诉龙北琴,我要见他。
阿朱愣住了:陛下?
萧洛璃转身,望着阿朱,眼里有了一丝光:告诉他,我要改。
人间当铺的铜铃又响了。龙北琴抬起头,看见萧洛璃站在门口。她的玄底金凤袍上沾着雪水,发间的金步摇摇晃着,眼里没有了往日的傲慢,只有释然的平静。
龙先生,她轻声说,我要改。
龙北琴笑了,那笑里有了温度:陛下,晚了。
不晚。萧洛璃摇头,我要把活契司还给你,把粮仓还给百姓,把...把我的江山,还给天下人。
龙北琴的目光落在她手中的玉珏上——那是他当年亲手刻的。她把玉珏放在案上,轻轻推到他面前。
当年,我把它摔在你脸上。她说,现在,我想把它收回来。不是作为女帝的玉珏,而是作为...作为一个人,向另一个人道歉的凭证。
龙北琴拿起玉珏,指尖触到上面的二字。他望着萧洛璃,眼里有了赞赏:陛下,你终于明白了。
我不明白。萧洛璃摇头,但我知道,龙先生的活契,比我当年的凤栖局,更有力量。
她转身要走,龙北琴叫住她:陛下,去看看百姓吧。他们...在等你。
萧洛璃脚步一顿。她走出当铺,望着神都的方向。那里,天幕正播放着活契书院的景象:孩童们捧着书本,眼里闪着求知的光;老人们在养老院里下棋,神情安详;年轻的娘子抱着刚出生的婴儿,脸上挂着笑。
她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释然。她知道,自己的江山没了,但她换来了天下人的安稳。这,或许就是龙北琴说的的力量。
风雪停了。凤栖阁的桃花落了一地,像极了三十年前的那场雪。
而神都的天坛上,百姓们跪在地上,喊着龙先生。他们不知道,那个曾经高高在上的女帝,正在人群中,望着他们,眼里有了泪。
那是悔恨的泪,是释然的泪,是终于明白二字的泪。
人间当铺的匾额在风雪中吱呀作响,陆北琴——龙北琴——望着这一切,轻轻说了一句:活契的故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