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透过和平饭店719房间的纱帘,在地毯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我醒来时,窗外的江面已被晒得金灿灿的,墙上的挂钟指向十一点半——这一觉睡得沉,大概是昨日赶路加上心里装着事,累着了。
伸了个懒腰,骨节发出一连串轻响。
拿起房间电话,按了服务台的号码,点了份本帮菜套餐,特意嘱咐要加一份红烧肉,肥点的。
没过多久,敲门声响起。
服务员推着餐车进来,白衬衫熨得笔挺,托盘里的青瓷碗碟冒着热气,红烧肉的甜香混着酱汁的醇厚味,一下子就勾出了食欲。
她把菜摆到桌上,又从餐车下层拿出个烫金的信封,双手递过来:“先生,这是您的请帖。”
“请帖?”
我愣了一下,接过信封翻来覆去看了看。
封面没写寄件人,只印着繁复的缠枝纹,摸着厚实挺括。
“我刚来魔都,这才住了一晚不到吧?”
我抬头看向服务员,心里满是纳闷。
“谁会给我送请帖?”
服务员是个二十出头的姑娘,梳着齐耳短发,眼睛亮闪闪的。
一听我问,她嘴角先弯了弯,典型的魔都小快嘴,藏不住话的样子:“先生您是外地来的吧?这请帖是至真园那边送来的。”
“至真园?”
“就是南京路上新开的那家大酒楼呀,排场大得很!”
她语速飞快,像倒豆子似的,“送请帖来的是他们家李经理,从前在金凤凰做领班的。您知道金凤凰不?前两年在黄河路可火了,老板娘叫金铃,后来不知怎么想的,跑去炒股,输得一塌糊涂,欠了一屁股债,人连夜卷铺盖跑了,店也被法院封了。”
她顿了顿,拿起桌上的水壶给我倒了杯茶,接着说:“后来这金凤凰就被现在的老板盘下来了,重新装修,改名叫至真园,上个月刚开业。他们那位女老板才是真厉害,听说在魔都地面上,只要是资产过千万的老板,没收到过她请帖的,屈指可数。”
我捏着请帖的手指紧了紧。
金铃……这还真是撞上了。
我知道她炒股失败,欠了一腚的债,现在跟了我,当了我的小三。
而她的店,现在成了至真园。
“那你们这位女老板,怎么会知道我在这儿?”
我追问了一句。
服务员眨眨眼,笑得有点神秘:“我们老板神通广大呀!您别说是住和平饭店了,就是您昨天刚下火车,估计她那边就收到信儿了。再说了,能住进719房的,能是一般人吗?”
这话听着舒坦,却也让我心里一凛。
这至真园的女老板,手眼未免也太通天了。
我来魔都的目的本是悄悄摸摸搞点钱,没打算惊动任何人,结果刚落脚,就被这么一号人物盯上了。
拆开请帖,里面的字迹娟秀有力,写着今晚七点,至真园顶楼宴会厅,恭请某某某(我的名字)莅临。
措辞客气,却透着不容拒绝的底气。
我捏着请帖,看着桌上的红烧肉,忽然没了胃口。
去,还是不去?
去了,等于暴露在这位女老板的视线里,谁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
可不去,又显得太怯场,而且……能让整个魔都商界都给面子的人物,说不定真有我能搭得上的线。
许半夏将来要在生意场上混,多认识个这样的角色,总没坏处。
“这至真园的女老板,叫什么?”
我问服务员。
“姓李,叫李黎,大家都叫她李总。”
服务员收拾着餐车,语气里带着点佩服。
“听说年纪不大,手段却硬得很,起家的资本是。出手就是三千万呢,啧啧,金凤凰那摊子烂事,她硬是半个月就捋顺了,现在至真园的生意,比从前金凤凰火多了。”
李黎,李总……我在心里默念了一遍,将请帖折好,塞进西装内袋。
“知道了,谢谢。”
服务员笑着应了声,推着餐车走了。
房门关上的瞬间,房间里又恢复了安静,只剩下红烧肉的香气还在弥漫。
我拿起筷子,夹了块肉塞进嘴里,甜咸适中,肥而不腻,确实是好手艺。
既然这位李总这么“看得起”我,不去见见,反倒显得我小家子气了。
我打定主意,今晚七点,至真园。
倒要看看,这位能盘活金凤凰烂摊子的女老板,究竟是何方神圣。
暮色像块浸了墨的绒布,一点点铺满魔都的天空。
至真园的鎏金招牌在夜色里亮起来,远远望去,像座浮在灯海里的宫殿。
我站在门口,看着穿旗袍的侍者拉开雕花木门,一股混合着香水与饭菜的香气扑面而来,里头还裹着几分若有似无的脂粉气。
顶楼宴会厅比想象中更气派,水晶灯吊在穹顶,光线下能看见空气中浮动的细微尘埃。
宾客不少,衣香鬓影,觥筹交错,说话声都带着刻意压低的体面。
我刚找了个角落站定,就见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一个身影从里头走了出来。
是她,李黎。
我承认,那一刻我是真的被惊艳到了。她穿了件酒红色的露肩礼服,裙摆拖在地上,走动时像流动的绸缎。
领口开得恰到好处,露出精致的锁骨,颈间一条钻石项链随动作轻轻晃动,却晃不过她本人的光彩。
她化了浓妆,眼线勾勒得眼尾微微上挑,眼波流转间,带着股说不出的媚。
最惹眼的是那双唇,涂着正红的唇膏,饱满丰润,说话时微微开合,像是含着颗熟透的樱桃。
明明没做什么出格的动作,可仅仅是抬眼皮扫过来的瞬间,周围几个男人的目光都直了。
“这位就是从北边来的先生吧?”
她径直走到我面前,声音比想象中清亮,带着点魔都话特有的软糯尾音,却又不显得轻浮。
说话时,她微微倾身,一股淡淡的红酒香气混着她身上的香水味飘过来,不算浓,却勾得人心里发痒。
“李总客气了。”
我伸手与她握了握,指尖触到她微凉的手,很快便收了回来。
“叫我李黎就好。”
她笑起来,眼角的细纹都带着风情。
“听说先生来了魔都,特意备了薄宴,可算把您盼来了。”
她亲自引着我往主桌走,路过几桌宾客时,那些人都起身打招呼,眼神里带着明显的敬畏。
看来这李黎在魔都的分量,比服务员说的还要重。
落座后,侍者很快倒上红酒。
李黎端起酒杯,轻轻晃了晃:“先生是第一次来至真园?尝尝我们这儿的醉蟹,是从前金凤凰的老师傅做的,味道没变。”
我没急着动筷子,心里清楚,她这么大阵仗请我来,绝不会只是为了吃顿醉蟹。
果然,几杯酒下肚,李黎话锋一转,眼神却亮了起来:“不瞒先生说,我开这至真园,图的不光是生意,更是个人脉。您也知道,现在做买卖的,谁手里没几个急着用钱的项目?可银行的门难进,亲戚朋友的钱又有限……”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我脸上,带着点探究:“我听说先生手里,不缺周转的资金?”
这话挑得够明了。我端着酒杯的手顿了顿,没承认也没否认:“李老板消息灵通。”
“在魔都混饭吃,消息不灵通,那可不行。”
李黎笑了,红唇抿了口酒。
“实不相瞒,我除了开饭店,也帮人搭搭线。东边有急着用钱的老板,西边有闲钱想生利的朋友,我在中间牵个桥,大家各取所需。”
她抬眼看向我,眼波里像淬了光:“先生您是痛快人,我也就直说了。现在魔都想找您这样的‘金主’的,能从外滩排到南京路。您要是信得过我,有合适的项目,我帮您盯着,保准比放在银行里生利息强得多。”
周围的喧闹仿佛一下子远了,我看着李黎那双含笑的眼睛,忽然明白过来。
她哪是手眼通天,分明是把整个魔都的资金流动都摸透了。
知道我有钱,知道我可能想找投资渠道,甚至知道我住在和平饭店——她递过来的,不光是请帖,更是一张通往魔都资本圈的入场券。
我没立刻答应,只是笑了笑,端起酒杯:“李老板的好意我心领了。先喝酒,尝尝这醉蟹。”
李黎也不催,笑着跟我碰了碰杯。
酒液滑入喉咙,带着点微醺的暖意。我看着她谈笑风生的样子,心里清楚,这顿饭局,才刚刚开始。
而这个叫李黎的女人,远比她那张涂着红唇的脸,要复杂得多,也厉害得多。
在至真园的酒局上,我始终和李黎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她递来的话头,我多半用“再看看”“不急”挡回去,偶尔顺着她的话聊聊时局,却绝口不碰资金拆借的正题。
李黎倒是沉得住气,全程笑语盈盈,仿佛真只是请我来吃顿便饭。
散场时,她派车送我回和平饭店,临上车前,还笑着说:“先生慢慢考虑,我这儿随时等着您的信儿。”
我点头应着,心里的警惕却没松半分。
这女人太精明,像张铺在暗处的网,看着流光溢彩,谁知道底下藏着多少钩子?
接下来两天,我没去至真园,也没联系李黎,只顾着跑自己的事。
直到第三天下午,在证券交易所门口,被一个穿夹克的年轻人拦住。
“先生,借个火?”
他递来根烟,眼里带着点自来熟的机灵。
这人我前两天见过,总在交易所门口转悠,听人叫他“小苏北”,消息灵通得很。
我给了他个火,他点着烟,吸了口,忽然压低声音:“先生是从北边来的吧?前两天至真园的李老板请您吃饭了?”
我挑眉,没说话。
小苏北嘿嘿一笑:“这事儿在圈子里传开了。李老板轻易不请外人,您这一来就被请去,够面儿。”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
“不过先生您可得当心,那李老板可不是善茬。”
“哦?”
我来了兴趣。
“怎么说?”
“您知道阿宝吗?”
小苏北往左右看了看,声音压得更低。
“就是去年靠认购证发了大财的那个,现在在南京路那边开了家公司,风头正劲。”
我点点头,这人我听说过,算是这波风口里飞得最高的一个。
“李老板也请过他,”小苏北撇撇嘴:“结果阿宝不给面子,不光没去,当天去了另一家饭店,两人隔着饭店斗法,结果,宝爷大获全胜,你说,这让李老板脸放哪儿放?这不就结下仇来了。”
他弹了弹烟灰:“所以李老板就想给阿宝找个不痛快。找来找去,找到了小魏。”
“小魏?魏家的那个?”
我愣了一下。魏家在魔都做地产,算是老牌富豪,家里那个小儿子小魏,是出了名的纨绔,整天带着一群狐朋狗友飙车泡吧。
“就是他。”
小苏北嗤笑一声。
“李老板撺掇着小魏跟宝爷斗,说宝爷一个‘暴发户’,也配在魔都称雄?小魏年轻气盛,被一激就上了,扬言要让宝爷好看。”
我听着,心里渐渐有了数。
“可这小魏啊,看着风光,手里其实没多少活钱。”
小苏北摇摇头。
“他爹管得严,每月就给点零花钱,想跟阿宝动真格的,差远了。前几天他找狐朋狗友借钱,借了一圈才凑了几十万,结果被宝爷把脸打得是啪啪响。”
说到这儿,小苏北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所以啊,李老板这才急着找您。她是想拉您入伙,您要是肯出钱帮小魏,那阿宝就算有通天的本事,也扛不住魏家的人脉加您的资金。到时候,阿宝垮了,李老板出了气,您也能在魔都立住脚,一举两得,是不是?”
我心里“咯噔”一下。
难怪李黎那么殷勤,原来是在这儿等着我。
她哪是想帮我找项目,分明是想把我当枪使,借我的钱去收拾阿宝。
小苏北见我不说话,又补了句:“先生,我跟您说这个,不是想坏李老板的事,是觉得您是干大事的人,别被人当枪使了。那宝爷虽然狂,但脑子活,手里的项目都靠谱;小魏呢,就是个绣花枕头,您把钱投给他,纯属打水漂。”
我拍了拍小苏北的肩膀,递给他一包烟:“谢了。”
小苏北眉开眼笑地接了,转身钻进人群里。
我站在交易所门口,看着来往的人潮,忽然觉得这魔都的水,比我想的还要深。
李黎这步棋,走得够阴——借刀杀人,还想让我当那把刀。
不过,她大概没料到,小魏是个扶不起的阿斗,更没料到,我会从旁人嘴里听到这茬。
我摸了摸口袋里的请帖,上面的烫金纹路硌得慌。
看来,这至真园,还是得再去一趟。
只是这一次,该怎么跟李黎打交道,我心里已经有了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