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承文亦点头称是:“大人所虑极是。瓷瓶的确是有误碰之险,属下亦试过其他不易误触的材料,比如更牢固的薄壁铁皮,并于其下留炸裂导向豁口,但是其触地爆炸效果终不及瓷瓶。”
杨凡沉吟片刻,终觉此灰瓶适于对付敌军密集人群,虽可用,却不宜全军列装。
于是他说道:“此物既蒙虞大使耗费如许心力,亦有不小用处,自当用于杀敌。然确不适于大规模装备。我决定先行试制一批,配发给散兵司的散兵携带使用,若是效果不错,再考虑更多人列装,如此最为妥当。”
虞承文闻言思索,随即点头称是。
散兵司人数不多,现仅百余人,且作战时分散于长枪火铳阵列之间,行动更为灵便,确适于率先投掷灰瓶。
……
滇南。
春日山林,雾气氤氲,空气里弥漫着草木与泥土的湿润气息。
哈尼族青年徐世林踩着沾满露水的草鞋,身影灵巧地穿梭于密林之间,脸上洋溢着满载而归的喜悦。
他肩扛一根粗竹杠,上面悬挂着好几只肥硕的山鸡,手里拖着的木板还拖着一头不小的野猪。
沉甸甸的收获压弯了竹杠,却让他步伐愈发轻快。几条训练有素的猎犬跟在他脚边,吐着舌头,尾巴欢快地摇动着,不时冲到最前,不时又折返回来等他。
他是整个寨子里最好的射手,此次进山数日,他所获远超往常,他几乎已经能想到回到寨子时,族人围上来惊叹夸赞的景象,还有阿爹阿妈脸上骄傲的笑容,以及心仪姑娘眼中的光彩。
终于,熟悉的寨门与袅袅炊烟映入眼帘。徐世林深吸一口气,暂歇片刻,随后调整了一下肩上重担,故意放重脚步,期待着引人注目。
然而,预想中的热闹迎接并未出现。
寨子里虽然确实比平日喧闹,但焦点却不在他身上。
寨子中心的空地上,此刻围着一大群人,多是老人、妇女和孩童,正七嘴八舌地说笑着,中间簇拥着几个穿着簇新棉布衣、脚蹬皮靴的年轻族人。
这些人正是前几年跟着族长儿子高源出去的那些人。听说高源在重庆府那边给一个汉人大官当军官,去年就已是朝廷封的七品官,而且今年还又升了一级。
他们带回来许多大包小包的东西。
徐世林见家家户户门口几乎都堆着成堆新鲜玩意,他只是略微一扫视,就瞧见里边有色彩鲜艳的花布、亮锃锃的白铜壶、甚至还有能照清人眉眼的铜镜,更有许多他从未见过的吃食。
这些都是寨子里罕见的稀罕物,引得人们阵阵惊呼,小孩眼巴巴地望着,啧啧称奇。
徐世林扛着血淋淋的猎物站在人群外围,此刻显得格格不入。
他的猎犬不安地呜咽了一声。有人瞥了他一眼,随口道:“世林回来啦,收获不少啊”,便立刻又扭过头去,关注那些新奇物件和归来的族人,拉着他们问东问西。
再无人多看他肩上的山鸡野猪一眼。
徐世林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一股难以言喻的失落与尴尬涌上心头。他默默将沉重的猎物卸在角落,几条猎犬也似察觉到主人情绪,安静地趴在他脚边安慰。
人群中心的高源注意到了他。高源是族长的儿子,天生六指,此刻正被一群年轻人围着,解答他们的疑问。
“……军饷嘛,按时发放,杨大人极为慷慨,从不克扣,比在山里刨食强多了……”
“吃得饱,隔三差五还能见点荤腥……”
“规矩是严,但只要你听话肯干,没人欺负你,汉人士兵也不敢小瞧我们……”
“怕啥子打仗?当兵吃粮,天经地义!再说了,跟着杨大人还从来没吃过败仗,倒是每次打胜仗有赏银,受伤了有医治……”
围着的年轻族人们听得眼睛发亮,脸上满是向往,纷纷恳求:“高哥,下次回去带上我吧!”
“我也想去!在山里打猎,一年到头也攒不下几个钱……”
“就是,听说重庆府比我去过的县城还大得多哩!”
高源一边笑着应答,一边拨开人群,朝角落里的徐世林走来。
他拍了拍徐世林的肩膀,目光扫过那堆对方打回来的猎物,笑道:“世林,又打了这么多野味!果然是寨子里最好的射手,论箭法我没服过谁,只对你甘拜下风!”
徐世林不怎么爱说话,闻言只是勉强笑了笑。
高源收起笑容,语气转为诚恳,声音也压低了些:“前两次我来找你,你都舍不得这山林,舍不得你的猎弓和狗。这些哥哥都理解。但你看,”他指了指身后那些兴奋的族人和他们带回的这些堆成小山的东西,“山外的世界不一样了。时代变了……”
言罢,徐世林瞧见高源又从身后取出一杆极长的火铳。
高源笑道:“这叫鲁密铳。时代变了,一开始我也不惯用这些火器,但用顺手了发现确是好玩意。你若是同意来,我就给中军部申请,也给你配一杆。”
徐世林仔细打量着那杆制作精良的火铳,神情略有松动。
高源见状趁热打铁,“有力气,有本事,在山外能换来实实在在的好东西,让家里人过上好日子。你这一手百步穿杨的绝技,留在山里射野猪,实在太可惜了……”
徐世林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弓背。
耳畔是族人对山外世界的向往之声,眼前是那些闪着光、他叫不出名字的稀罕物,再想想自己这几日风餐露宿换来、此刻却无人问津的猎物……
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情绪在他心中翻腾。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热闹的人群,望向寨外云雾缭绕、他熟悉无比的连绵群山,第一次感到这片生他养他的山林,似乎变得有些……有些狭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