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将黑石滩牢牢包裹。渭水支流在黑暗中呜咽奔流,水声衬得四周愈发死寂。只有“打狗城”内零星闪烁的几堆篝火,像垂死病人微弱的脉搏,在无边的黑暗中顽强地跳动。
大多数士兵都已陷入沉睡,鼾声、梦呓声、还有偶尔因寒冷或恐惧发出的牙齿打颤声,交织成一片疲惫的交响。白日的疯狂劳作耗尽了他们最后一丝力气,此刻哪怕天塌下来,恐怕也难让他们立刻惊醒。
但在半圆阵地中央,那处略高的指挥位上,一点微光却在固执地亮着。
秦战没有睡。
他盘膝坐在冰冷的地面上,身前摊开一张粗糙的、用炭笔在鞣制过的羊皮上画出的大致地形图。旁边,还放着几根用于计算的算筹,以及一块表面还算平整的石板,石板上用白色的石灰石画满了各种旁人看不懂的符号、线条和数字。
一盏小小的、用陶土烧制的油灯搁在他手边,豆大的火苗被从河面吹来的寒风吹得摇曳不定,将他的影子在身后泥泞的“城墙”上拉扯得忽长忽短,如同张牙舞爪的鬼魅。
他的眉头紧锁,几乎拧成了一个疙瘩。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石板上的那些线条和数字,手指无意识地在那些冰冷的符号上划过,指尖沾染上了白色的石粉。
他在计算。
计算弩箭的射程,计算抛射的角度,计算那个半圆形阵地的火力覆盖范围。
这不是凭感觉,也不是靠老卒的经验。他在试图用他那个时代的知识,为这场看似绝望的战斗,寻找一丝理论的、冰冷的依据。
“强弩,最大有效射程……大概一百五十步,再远就飘了,杀伤力也锐减。” 他低声自语,用炭笔在羊皮地图的相应位置画出一条模糊的弧线。
“阵地正面宽度……大约两百步。半圆……妈的,这弧长怎么算来着?” 他烦躁地挠了挠头,沾满泥灰的头发变得更加蓬乱。他努力回忆着早已还给老师的几何公式,试图估算出这个半圆阵地的周长,以及需要多少弩机才能形成相对密集的火力网。
“不行,弩机不够,人手也不够……” 他喃喃着,手指在代表弩机位置的点上移动,“必须梯次配置,轮番射击。第一波,五十步内,直射,追求最大杀伤和威慑。第二波,五十到一百步,抛射,覆盖冲锋路线。第三波……”
他的声音很低,像是在与另一个看不见的自己辩论。油灯的火苗跳跃着,映着他年轻却写满疲惫与专注的脸庞,额头上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与脸上的泥污混在一起。
百里秀悄无声息地走了过来。她没有打扰他,只是静静地站在火光边缘的阴影里,看着这个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年轻校尉。
她看着他对着那些鬼画符般的线条和符号冥思苦想,看着他时而恍然大悟般飞快地在石板上添加几笔,时而又颓然地用袖子抹去一大片痕迹。空气中弥漫着灯油燃烧的淡淡烟味,以及羊皮和石灰石混合的、有些呛人的气味。
这与她所知的任何兵法典籍、任何宿将的经验都截然不同。没有谈论天时地利,没有分析敌军主将性格,没有引用任何古战例。只有这些冰冷的、抽象的、仿佛剥离了一切情感和偶然性的……计算。
这让她感到一种莫名的陌生,甚至有一丝隐隐的不安。战争,难道是可以像工匠计算用料、商人计算盈亏一样,被如此……量化吗?
但她没有出声质疑。因为正是这个年轻人,用他那些“离经叛道”的方法,在戊-十七烽燧活了下来,建立了技术营,并且在这绝地上,硬生生“变”出了这座丑陋却可能救命的“打狗城”。
终于,秦战似乎暂时告一段落。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带着白雾融入寒冷的夜色。他抬起头,正好对上百里秀那双在黑暗中依旧清亮的眸子。
“秀姑娘,还没休息?” 秦战的声音带着熬夜后的沙哑。
“校尉不也未曾安歇?” 百里秀缓步走近,目光落在那些符号上,“这些是……?”
“哦,这个啊,” 秦战用沾满石粉的手指点了点石板,咧了咧嘴,试图让气氛轻松些,但那笑容在摇曳的火光下显得有些疲惫和怪异,“杀狗的尺子。”
“尺子?” 百里秀微微一怔。
“对啊,” 秦战拿起一根算筹,比划着,“算算咱们的‘狗牙’——就是弩箭,能咬多远,能咬多狠。算算咱们这‘狗窝’——就是这阵地,哪个地方容易被野狗扒开,哪个地方下嘴最方便。”
他用一种极其粗俗却形象的比喻,解释着他刚才所做的复杂计算。
“你看这里,” 他指向石板上一处用炭笔重点标记的区域,那是半圆阵地开口偏左的位置,前方地势相对平坦,泥泞也较少,“这里,蛮子的马队冲起来最容易。所以,这里咱们得安排最硬的‘狗牙’,弩机密度要最大,射界要最开阔。”
他又指向另一处,“这里,前面有咱们挖的陷坑和拒马,能迟滞他们一下。那这里的‘狗牙’就可以稍微松一点,等他们挤作一团,乱了阵型,再狠狠咬下去!”
他的话语里带着一种冰冷的、近乎残忍的逻辑,将杀戮变成了一道需要精密求解的数学题。
百里秀沉默地听着,看着秦战在火光下显得异常明亮的眼睛。那里面没有嗜血的狂热,没有对死亡的恐惧,只有一种近乎偏执的、要将一切变量纳入掌控的冷静。
她突然想起幼时家中那位以博学着称的西席先生,在教授《九章算术》时,也曾这般沉浸于数字与图形的世界,仿佛天地万物皆可度量。但那位先生度量的是田亩、是粮仓,而眼前这位年轻的校尉,度量的却是生死,是杀戮的效率。
这其中的反差,让她心底泛起一丝寒意,却又奇异地生出一股信心。
或许……或许这种看似冷酷无情的方式,真的能在这绝境中,劈开一条生路?
“校尉此法……闻所未闻。” 百里秀轻声说道,语气中带着探究,“似是将战阵之事,尽数归于……数算之道?”
秦战将最后一点清水倒在一块脏布上,胡乱擦了擦脸上的汗和泥,顺手将布扔到一边。那布落在潮湿的地面上,发出轻微的啪嗒声。
“没办法,家底薄,赔不起。”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口在白日里显得格外醒目的白牙,那笑容里带着点无奈,又有点狠劲儿,“咱们就这五百号人,箭矢也有限,经不起挥霍。每一支箭,都得用在刀刃上。每一个兄弟的位置,都得发挥最大的作用。不算清楚点,心里没底啊。”
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因为久坐而有些僵硬酸麻的四肢,骨骼发出细微的嘎巴声。他望向北方,那里依旧是一片吞噬一切的黑暗。
“打仗,光靠狠劲儿不行,还得靠脑子。” 他像是在对百里秀说,又像是在对自己 reaffirm (确认),“咱们力气比不过,人数比不过,要是连脑子都比不过,那还打个屁,直接抹脖子算了。”
就在这时——
“咕噜噜……”
一阵极其响亮、极具穿透力的肠鸣音,突兀地在寂静的夜色中响起,声音来源正是抱着长戟靠坐在不远处打盹的二牛。这声音是如此雄浑,以至于连远处河水的呜咽声都被短暂地压了下去。
二牛自己被这声音惊醒,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睛,四下张望,嘟囔道:“啥动静?打雷了?蛮子来了?”
他这憨傻的反应,与之前秦战那精密冷酷的计算形成了无比荒诞的对比。
秦战和百里秀都愣了一下,随即,秦战忍不住“噗嗤”一声低笑了出来,连日来的紧张和压抑仿佛都被这声不合时宜的肠鸣音戳破了一个小口子。
连一向清冷的百里秀,嘴角也几不可查地微微牵动了一下,指尖的玉珏发出了一声极轻脆的碰撞。
“没事,二牛,” 秦战忍着笑,压低声音道,“是你肚子里的馋虫在造反,不是蛮子。”
二牛“哦”了一声,咂咂嘴,似乎梦到了什么好吃的,脑袋一歪,鼾声立刻又响了起来。
这小插曲让凝重的气氛稍微缓和了一瞬。
但秦战脸上的笑容很快就收敛了。他重新将目光投向那片令人不安的黑暗,眼神再次变得锐利而专注。
他弯腰,将那块画满了“杀狗尺子”的石板小心翼翼地搬到指挥位最显眼的地方,确保自己随时能看到。
然后,他拍了拍腰间的横刀,对百里秀,也像是对所有沉睡中的士兵,低声说道:
“尺子画好了。”
“现在就等……”
“狗来了。”
他的声音消散在夜风中。
油灯的火苗,猛地跳动了一下。
(第一百零五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