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棚里的日子,仿佛被按下了快进键。每个人都像陀螺一样高速旋转,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近乎凝滞的紧张感。
猴子的角落成了整个工棚里最安静,却也最耗神的地方。他面前摊开着好几块木板,上面密密麻麻画满了图案和符号。炭条用断了好几根,他的指尖早已被染得乌黑,甚至因为长时间用力握持而有些僵硬。
“不对……这里不对……”猴子喃喃自语,眉头紧锁。他正在尝试记录泥料混合的步骤。以前都是凭感觉,黑伯或者秦战说“差不多就行了”,但现在秦战要求他必须记录下明确的“比例”。
可“比例”是什么?这个时代没有天平,没有量杯。猴子犯了难。
他尝试着用“一捧土”加“半捧沙”来描述,但很快发现,不同的人手大小不同,捧出来的量根本不一样。他又试着用现成的陶碗来量,可陶碗也有大有小,而且每次舀取时是松松的一碗还是压实的一碗,结果又天差地别。
“头儿,”猴子终于忍不住,拿着木板找到正在和黑伯研究耐火泥的秦战,脸上带着苦恼,“这……这比例,没法记啊!用手,用碗,都没个准数……”
秦战接过木板看了看,上面画着歪歪扭扭的土堆和沙堆,旁边标注着“手捧”、“陶碗”等字样。他理解猴子的困难,这确实是跨越时代的认知鸿沟。
他沉思片刻,目光在工棚里扫视,最后落在一个被丢弃的、破损的青铜箭簇上。他走过去捡起来,又找来一个完好的。
“看这个。”秦战将两个箭簇放在猴子面前,“破损的这个,我们说它‘重’几分?完好的这个,又‘重’几分?”
猴子茫然地摇摇头。
“光靠感觉和模糊的描述,不行。”秦战语气坚定,“我们必须自己创造一套‘准绳’。”
他让二牛去找来一根粗细均匀、质地坚硬的木棍,用短剑仔细地削起来。他要在木棍上刻出均匀的刻度。没有游标卡尺,他只能凭借目力和手感,力求每一道刻痕之间的间隔尽可能相等。
“以后,这就是‘尺’。”秦战将刻好的木尺递给猴子,“长度,用它量。”
接着,他又找来几个大小、厚度几乎一致的陶杯(这费了不少功夫寻找和筛选)。“以后,用这个杯来量粉末和颗粒。装满,刮平,就是‘一杯’。”他演示着,“记住,每次都要装满,刮平,不能多也不能少。”
对于水的量,他同样指定了专用的陶罐,并在罐内壁用炭笔画了一道线:“水,就加到这个位置。”
猴子看着这些简陋至极的“标准器”,眼睛渐渐亮了起来。他明白了秦战的意图——用统一的、固定的器具,来取代模糊的个人感觉,让每一次的操作,至少在材料用量上,能够保持一致,可以被追溯和复现。
“我懂了,头儿!”猴子兴奋地接过木尺和陶杯,如获至宝。他跑回自己的角落,开始重新记录。这一次,他的记录变成了:“取黏土三杯半,细沙一杯又四分(他用炭笔在木尺上标记了更小的刻度),混合均匀,缓缓加入清水一罐又两指(他在水罐线的基础上,用手指宽度作为更小的计量单位)……”
记录变得繁琐无比,但猴子却干得一丝不苟。他知道,这些看似枯燥的数字和单位,正是秦战所说的“保命的本钱”。
与此同时,秦战也开始将量化的理念应用到其他方面。
他让负责协助黑伯的赵老蔫等人,在每次开炉炼铁时,必须记录下几个关键数据:投入的木炭数量(用指定的箩筐装,装满刮平算一筐),投入的矿石重量(用简易的杠杆和已知重量的石头进行粗略称重),鼓风的时间(用沙漏,虽然粗糙,但比感觉准),以及最后得到铁水的大概分量。
他甚至开始记录温度——当然,他无法测量具体度数,但他让观察者记录火焰的颜色(橘红、亮黄、白炽)、炉壁被烧红的程度,以及远处看炉口上方空气扭曲的景象。他将这些感官信息与最终的铁水质量进行关联,试图找到规律。
这个过程,遭到了黑伯最大的抵触。
“胡闹!简直是胡闹!”黑伯看着赵老蔫拿着炭笔和木板,笨拙地记录着炭火颜色,气得胡子直翘,“炼铁靠的是手感,是经验!是老祖宗传下来的眼力!你这搞的是什么玩意儿?数豆子呢?!火焰跳一下,风气喘一口,里面的学问大了去了,是这几个破字能记下来的?!”
他越说越气,一把抢过赵老蔫手中的木板,作势要扔进炉火里。
秦战及时伸手拦住。“黑伯,”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手感会忘,经验可能出错,而且无法传给所有人。但记录下来,哪怕最初很粗糙,只要我们不断修正,就能找到真正的规律。这是让技艺传承下去,并且不断进步的唯一方法。”
黑伯死死瞪着秦战,胸膛剧烈起伏。他浸淫此道数十年,所有的本事都在一双手、一双眼睛里,秦战的做法,无疑是在挑战他毕生的信仰。
“手感?”秦战拿起一块他们之前炼出的、布满气孔的废铁,“如果手感真的万无一失,那这是什么?”
黑伯语塞,脸色涨得通红。
秦战将废铁放下,语气缓和了些:“黑伯,我不是要否定您的经验。恰恰相反,我是想把您那宝贵的、藏在心里的经验,请出来,让它变成谁都能看懂、能学习的文字和图样。这样,就算以后我们都不在了,这门技艺也不会失传,反而会越来越好。”
黑伯沉默了。他看着秦战那双清澈而坚定的眼睛,又看了看手中那块记录着火焰颜色的木板,脸上的怒容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有困惑,有不甘,但似乎……也有一丝被说动的迟疑。
他最终没有扔掉木板,而是重重地塞回赵老蔫手里,骂骂咧咧地转身走向高炉:“随你折腾!老子倒要看看,你这套歪理邪说,能搞出什么名堂!”
骂声依旧,但态度,已经悄然松动。
赵老蔫松了口气,赶紧拿着木板,继续他那“数豆子”的工作。
工棚里,除了烟火味,似乎又多了一种新的气息——一种属于秩序、属于理性的,冰冷而精确的气息。它与黑伯那火热而感性的传统技艺格格不入,却又顽强地开始扎根。
秦战知道,将“经验”转化为“数据”,这条路漫长而艰难,甚至会遇到无数的失败和嘲讽。但这第一步,必须迈出去。
他走到工棚门口,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量化流程,建立标准,这只是应对危机的第一步。真正的挑战,还在后面。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的铁烟斗,那冰凉的触感让他纷杂的思绪稍稍沉淀。
就在这时,他看到二牛垂头丧气地回来了,身后跟着的士兵抬着的箩筐里,只有寥寥几块质地普通的矿石。
“头儿……”二牛的声音带着沮丧,“附近能找的地方都翻遍了,好点的矿石……太难找了。”
资源,始终是最大的瓶颈。
秦战的眉头,再次缓缓皱起。
(第二十三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