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城的冲天火光与震天杀声,已被抛在身后重重山峦之外。刘裕率领着仅存的不到两千残部,护着那辆象征意义大于实际价值的沉重马车,在江南冬日的泥泞小道上,向着东南方向亡命奔逃。每一步都踏着疲惫、绝望与不甘。
突围时的短暂成功,很快被漫长的逃亡艰辛所取代。队伍丢掉了几乎所有辎重,粮草所剩无几。伤兵的呻吟声不绝于耳,却又不得不咬牙紧跟。冰冷的雨水夹杂着雪籽,无情地抽打着衣甲单薄的士卒,寒风一吹,透骨奇寒。
沿途所见,尽是战乱带来的疮痍。村庄十室九空,田地荒芜,偶尔遇到逃难的百姓,看到他们这支溃兵,也如同见到瘟神般惊恐躲藏。秦军韩延部的轻骑斥候如同跗骨之蛆,不时出现在视野尽头,袭杀落单的士卒,迫使刘裕不敢走大路,只能在崎岖难行的山野小径间穿梭,速度愈发缓慢。
“陛下…陛下受不了颠簸了…”一名老宦官从马车里探出头,声音带着哭腔。马车里的“晋安帝”司马德宗本就体弱,经此惊吓颠簸,已发起高烧,时醒时昏。
刘裕面色铁青,看了一眼马车,眼中闪过一丝极度复杂的情绪。这尊傀儡,如今已是沉重的负担,却又代表着最后一点残存的“大义”名分。“找地方…暂时歇息片刻,找些吃食和草药。”他的命令下达得艰难。
在一处废弃的山神庙里,队伍得以短暂喘息。士卒们挤在漏风的破庙里,啃着硬如铁石的干粮,舔舐着伤口。刘裕与何无忌等将领围坐在篝火旁,火光映照着他们憔悴而阴郁的脸。
“德舆,如此下去不是办法。追兵随时可能大至,将士们已疲敝至极…”何无忌低声道,声音沙哑。
刘裕沉默地望着跳跃的火苗,良久,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可怕的冷静:“我知道。但我们没有退路。停下,就是死。只有到了钱塘,才有生机。”他抬起头,目光扫过众人,“告诉将士们,再坚持一下。到了钱塘,粮食、冬衣、援兵,都会有的。我刘裕,绝不会抛下任何一个跟我杀出来的兄弟!”
他的话起到了一些激励作用,但更多的是一种别无选择的悲壮。
逃亡途中,并非全是坏消息。陆续有从建康周边溃围而出、或被秦军打散的北府军小股部队,如同溪流汇入大河般,找到了刘裕的主力。他们带来了建康最终陷落、苻朗入主台城的确认消息,也带来了更多秦军正在南下清剿的噩耗。
这些溃兵的加入,稍稍补充了刘裕的兵力,使其恢复到近三千人,但也带来了新的问题。这些部队来自不同建制,指挥混乱,纪律松弛,更夹杂着恐慌和失败的情绪。甚至有一些地痞流氓、溃散的晋军散兵游勇,也混入其中,只想寻个依靠,趁机劫掠。
一日夜里,就发生了一小股新汇入的溃兵试图抢夺百姓藏匿的粮食,甚至与刘裕的亲兵发生冲突的事件。
刘裕闻讯,勃然大怒。他立刻下令将所有参与抢夺的兵士全部绑起,当着全军的面,亲自挥刀斩杀了为首的数人。
“我等虽是败军,但绝非土匪!”刘裕的声音如同寒冰,压过了呼啸的北风,“百姓亦是我等衣食父母!谁再敢扰民害民,劫掠财物,这就是下场!无论他是谁,旧部也好,新投也罢,绝不姑息!”
血淋淋的人头滚落在地,震慑了所有心怀侥幸者。刘裕趁机整编队伍,打乱原有建制,由何无忌等核心将领直接统辖,严明号令。同时,他将有限的粮食尽可能公平分配,并派出小股部队,用随身携带的少许财帛向沿途尚存的村落购买(实为半买半征)食物和草药,勉强维持着队伍不散。
经过十余日近乎不眠不休的艰难跋涉,穿越了无数荒村野岭,躲过了数次秦军游骑的搜索,队伍终于抵达了江钱塘江北岸。浑浊的江水奔腾入海,对岸,就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钱塘城。
然而,希望之余,是更沉重的现实。钱塘城虽在眼前,但江面宽阔,船只尽被对岸守军或百姓收拢,以防秦军。如何渡江?对岸的态度如何?是否已有秦军抢先抵达?
刘裕命令部队在江北一片隐蔽的丘陵地带驻扎休整,派出最机警的斥候,设法泅渡或寻找小舟过江,联络对岸的吴兴太守沈林子等可能尚未降秦的晋室旧臣。
等待是焦灼的。伤病、饥饿、寒冷继续侵蚀着这支残军。刘裕站在江边,望着对岸模糊的城郭轮廓,心中波澜起伏。这里将是他最后的立足之地吗?他能在这里赢得喘息之机,重整旗鼓吗?苻坚、苻朗会给他多少时间?
与此同时,钱塘城内及三吴之地,也并非铁板一块。
建康陷落、皇帝“南狩”(刘裕对外宣称)的消息已经传来,引起了巨大的恐慌和混乱。吴兴太守沈林子、会稽太守鄱阳王司马休之等手握兵权的晋室旧臣态度暧昧,既畏惧秦军兵锋,又不甘轻易臣服,同时对刘裕这个“北府武夫”挟持皇帝前来,心存疑虑和戒备。地方豪强则各怀心思,有的想趁机自立,有的观望风向,有的则暗中与江北秦军联络。
刘裕派出的斥候历经艰险,终于带回了沈林子的回信。信中措辞恭敬,表示愿奉“陛下”,但对其兵力、粮草补给等实际问题语焉不详,并委婉提出需“从长计议”,显然是想待价而沽,看清形势。
刘裕看着信,冷笑一声。他深知,仅凭皇帝空名和这点残兵,根本无法镇服这些地头蛇。他需要一场胜利,哪怕是一场小小的胜利,来树立威信,也需要铁腕手段,来整合这盘散沙。
“回复沈太守,”刘裕对信使道,“陛下不日渡江,巡幸钱塘。令其准备好行宫及一应所需。另,近日或有江北溃兵扰民,着我部先行过江,协助弹压地方,维持秩序。”他这是要先派一支先锋过江,抢占一块立足点,并试探沈林子的真实态度。
江风凛冽,吹动着刘裕破碎的征袍。他的目光越过滔滔江水,变得愈发锐利和深沉。逃亡结束了,但更艰难的斗争,才刚刚开始。钱塘,将是涅盘重生之地,还是最终的埋骨之所?答案,就在眼前这片波涛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