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点五十分,林远站在玻璃门外,风从街口斜吹过来,带着一点雨前的湿气。他没动,也没抬头看天,只是把包往肩上提了提。电梯迟迟没下来,他低头看了眼手表,秒针走得很稳。
七分钟后,他回到车上,手机仍处在飞行模式。车子启动,沿着原路折返,并没有开回住处。他在律所后巷停了车,绕到侧门,等保洁阿姨推着拖把经过时,递过去一张折好的纸条。对方点头,什么也没问。
第二天清晨六点二十八分,林远推开废弃档案室的门。屋内灯已亮着,壁灯的光线偏黄,照在桌面上那三页手写笔记上。A组成员留下的汇总已经铺开,字迹潦草,但条理清楚:近六个月,全市七个区的法援案件审批周期平均缩短四天,其中三个区出现集中签约现象;街道办公章编号跳跃三次,最大一次跳了四十七位。
他一页页翻过,手指在“编号异常”那一行停了几秒。这些数据单独看都不违规,可凑在一起,就像一段旋律突然变了调子。他合上本子,又翻开自己的笔记本,在“结构反常”一栏下划了一道横线。
上午九点十七分,他走出律所大楼,穿过两条街,走进一家老式茶楼。早市刚过,厅里只剩两桌客人。他在靠窗的位置坐下,要了一壶铁观音,杯子摆正后,从包里抽出一个旧信封,撕下一角,压在杯底。纸上写着六个字:“急需旧事印证”。他没喝一口茶,放下十块钱,起身离开。
下午三点四十二分,保洁阿姨在楼梯间擦地时,塞给他一张皱巴巴的纸条。纸条是从作业本上撕下来的,边缘不齐,上面是铅笔写的几句话:“今晚八点,桥下修车铺。别开车进来,走河边小路。”
林远把纸条揉成团,放进烟灰缸烧了。
七点五十五分,他停在工业区外围的加油站。车窗外,远处烟囱冒着白烟,晚班工人陆续走进厂区大门。他熄了火,从随身包里取出一支笔和一张市区地图,在城北河岸一带画了个圈。然后下车,买了瓶水,借着便利店灯光再次确认路线。回来后,他把手机SIm卡取出,夹进笔记本中间页,连同U盘一起用胶带贴在座椅下方。
步行二十分钟,他抵达河边。水泥桥墩下方有间低矮铁皮屋,门口挂着“老李修车”的牌子,灯泡昏黄,映出半辆报废摩托车的轮廓。他停下脚步,观察四周。河面安静,对岸是一片荒地,再往里才是旧厂房区。他沿着石阶往下,脚步放轻。
八点零三分,老陈从铁皮屋侧面走出来。他穿着一件深蓝色工装外套,帽子压得很低,脸上多了道新鲜擦伤。看见林远,他没说话,招了下手,引他进屋。
屋里堆满废旧零件,空气里有机油和橡胶混合的味道。老陈关上门,拉紧窗帘,才开口:“你找我,是为了查那个‘合规评估’的事?”
林远点头,“你知道这个词?”
“不是我告诉你的。”老陈声音压得很低,“是有人让我转达。他说,你父亲十年前就碰过这层皮,差一点撕开。”
“谁?”
“一个以前在他们系统里做事的人。”老陈从内衣口袋掏出一张折叠的纸,“他说现在不想干了。这些人表面是第三方审查机构,其实专门替大项目扫障碍。资料篡改、证人失联、程序跳步——都是他们做的。手法干净,不留电子痕迹,连法院备案都看不出问题。”
林远接过那张纸。展开后,是一张手绘草图,线条粗糙但清晰。图中标注了一个厂区位置,旁边写着“每月初七,晚上九点到十一点”,还有一个代号:“h-7”。
“这是他们开会的地方?”他问。
“不是会议室。”老陈摇头,“是数据交接点。所有抹掉的记录,都会先传到这里,再统一处理。那人说,这里的服务器不联网,用的是物理传输。”
林远盯着草图,目光落在角落一处标记上——“通风管道可入”。
“他为什么现在站出来?”
“因为他参与过五金店那件事。”老陈声音沉下去,“当年那份‘欠租证明’,是他亲手伪造的。他说你来找我的时候,他就在监控里看着。后来听说你要查到底,他开始睡不着。”
林远沉默片刻,“他现在在哪?”
“不能见你。但他留了话——你爸当年查案的方式,和他现在的思路一样。都是从边角料里找破绽。他说,你要是真想挖下去,就得抢在他们换节点之前动手。”
“这个h-7,怎么进去?”
“没人能保证安全。”老陈看着他,“但他说,如果你愿意冒这个险,他会再留一次线索——在下周初七前,把内部轮值表塞进社区公告栏的电费通知单里。”
林远将草图折好,放进内袋。他没立刻回应,而是问:“你有没有告诉他,我现在已经被盯上了?”
“说了。”老陈点头,“所以他让你别带任何电子设备,也别走常规路线。他说,他们有一套识别行为模式的系统,只要你按正常逻辑行动,就会被预判。”
“所以得反着来。”
“对。比如你明明该查档案,却去问退休调解员;明明该蹲点监控,反而去跑十几个社区收口述。”老陈顿了顿,“他说,这种非常规动作,会让他们系统出现短暂盲区。”
林远缓缓吐出一口气。这段时间的封锁、干扰、人员失踪,终于有了一条能摸到的线。不是证据,也不是文件,而是一个曾经参与黑暗的人,选择回头。
“他还说了什么?”
“一句话。”老陈直视着他,“‘林建国没输在不懂规则,而是不肯变成规则的一部分。’”
林远眼神微动。
“他说,你现在走的路,是你父亲十年前停下来的地方。往前一步,可能就是同样的结局。”
“我知道。”林远低声说,“但我得试试。”
两人又坐了几分钟,确认没有异样声响后,老陈起身开门。林远往外走时,听见他说:“小心穿夹克的男人。他不是律师,也不是官员,但从没见过他出现在正式名单上。”
林远回头,“长什么样?”
“四十多岁,走路很稳,右手总插在口袋里。去年拆迁听证会上出现过一次,之后所有反对户都撤诉了。”
林远记下了。
他沿着原路返回,没走大路,绕过一片废弃仓库区。回到车上已是九点四十六分。他没有发动引擎,而是打开手电筒,摊开那张草图,反复比对着地图上的位置。厂区东侧确实有一条排污水渠,通向河岸,宽度勉强容一人通过。
他把草图拍照,用铅笔在纸质地图上标出两个备用撤离点,又写下三条注意事项:禁用电子设备、避开主干道摄像头、携带简易切割工具。
然后他合上地图,靠在座椅上闭眼三分钟。
再睁眼时,他拿出随身包,将一张备用SIm卡撕碎扔进垃圾桶。接着从夹层取出一个未标记的微型录音笔,检查电量后放入衣领内侧口袋。
十点十三分,他发动车子,驶离加油站。车灯划破夜色,朝着城东工业带外围缓慢前行。
行驶至第三个路口时,他看见路边停着一辆深灰色轿车,车窗贴膜极暗,引擎未熄,副驾脚垫上露出一角蓝色文件夹。
他放缓车速,余光扫过车内。
驾驶座的男人穿着夹克,右手插在口袋里,正低头看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