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远站在法院台阶上,风卷着落叶贴地刮过,快递单的边角在指间微微发皱。他没再看那辆出租车,也没回头。转身走进立案大厅时,玻璃门映出他肩线绷得笔直。
他拨通老陈电话,声音压在喉底:“帮我找张叔,我出车费。”
当天夜里,养老院病房的灯光照在张叔脸上,沟壑分明。林远把笔记本支在床头柜上,摄像头对准老人的脸。张叔抬手,在电子签名框里一笔一划写下名字,手指抖得厉害。签完,他盯着屏幕看了很久,忽然说:“我那店,要是还在,今年就满二十年了。”林远没接话,只合上电脑,轻轻把充电器插回插座。
李薇第二天一早就赶往外地。三份授权委托书、四段现场录像、一张医院出具的病重说明——七十二小时后,材料重新递进法院。立案庭工作人员翻完最后一张纸,抬头看了他一眼:“这批人,你是真想把事做实。”
庭审那天,恒正所派了郑世坤亲自出庭。他穿深灰西装,银边眼镜擦得发亮,开口便是“合法外包”“市场行为”“无主观恶意”。法官让他提交履约证明,他递上三份《项目总结报告》,纸张崭新,装订整齐。
林远当庭打开录音笔。
银行客户经理的声音清晰传出:“那笔八百万做了内部冲抵,不在主账目体现。我们叫‘专项调拨’,恒正所财务总监报备,郑世坤本人签字授权。”
法庭静了几秒。
林远接着调出审计报告里的法人重合图谱,投影在墙上。十二家公司,法人代表名字不同,但身份证注册地全集中在城东工业园同一栋楼。更巧的是,这些人里,七个是恒正所保洁员的亲戚,两个是前台表哥,还有一个,是郑世坤司机的远房侄子。
“请问郑律师,”林远看着他,“恒正所业务扩张这么快,怎么不招专业团队,反倒把咨询项目全外包给保洁员的七大姑八大姨?你们是缺项目,还是缺遮羞布?”
郑世坤没动,也没说话。
法官敲了下法槌,点名让他回应。他依旧沉默。
判决书下来那天,法院外挤满了人。新闻标题已经挂上网页头条:《恒正所被判赔偿127万元,法院认定“通过空壳公司规避法律责任”》。
林远没去发布会。他在律所档案室等结果,门关着,手机放在桌上,屏幕亮起又暗下。李薇推门进来,手里拿着司法局刚发的通报复印件。
“吊销执业资格。”她念,“郑世坤、李维、赵成,三人全部移送公安。”
林远接过纸,扫了一眼,放进抽屉。他起身去了打印室,把判决书和审计报告各复印五十份,每份附一张便签,手写一行字:“行业形象,不该由蛀虫来代表。”地址栏填的是全市律所主任的姓名和联系方式。
周正言接到快递时正在吃药。他拆开信封,看完材料,坐在办公桌前抽了半支烟。下午三点,他给林远打了电话:“所里下周开例会,你来讲讲这个案子。”
林远说:“讲什么?”
“讲讲,”周正言顿了顿,“一个律师,怎么在烂泥里把路走正。”
司法局新闻通气会定在第三天上午。副局长站在话筒前,宣读处理决定。台下记者举着相机,闪光灯一片接一片。林远坐在后排,没带任何材料,也没发言。
通气会快结束时,一个年轻记者突然举手:“请问林律师,你父亲林建国当年因类似事件退出行业,今天你推动这起诉讼,是否意味着某种……清算?”
没人答话。
几秒后,旁听席后排传来椅子挪动的声音。所有人回头。
林建国站了起来。他穿一件旧夹克,头发花白,走路有点慢,但背没驼。他走到发言台前,接过工作人员递来的话筒。
全场安静。
“我退,是因为怕。”他说,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听得清,“怕惹不起,怕扛不住,怕最后连家都保不住。他站,是因为不怕了。不是胆子比我大,是有人替他挡过刀,有人肯说真话,有法院今天这一纸判决。”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台下。
“十年前,我跟他说,有些事,忍住比打赢更重要。现在我知道,忍住不是认输,站出来也不是报仇。今天这判决,不是谁赢了,是法律……还能被人信。”
闪光灯亮成一片。
林远低头,看见父亲的手搭在话筒上,指尖发青,微微发颤,但掌心始终压着金属外壳,没松开。
记者会结束后,林远陪父亲走出大楼。门口围了不少人,有记者,也有当年物业案的员工。老陈挤在最前面,手里拎着个布袋,递给林远。
“一点茶叶,老家带来的。”他说,“不值钱,就是……想让你知道,有人记得。”
林远接过,没推辞。
林建国站在台阶边,忽然抬头看了眼天。云层裂开一道缝,阳光斜下来,照在他半边脸上。
“你妈走之前,”他低声说,“让我带句话给你。她说,你爸没本事,但你行。”
林远没应声。
父亲转头看他,眼神很静:“我不是来要你原谅的。我是来告诉你,那条路,你走对了。”
车在路边停下,司机下车开门。林建国没急着上车,而是从内袋掏出一张折了四折的纸,递给林远。
“这是当年我整理的恒正所第一笔异常转账记录。”他说,“我一直留着。不是等哪天用,是怕忘了。”
林远接过,纸页发黄,边角磨损,但字迹清晰。他认得出,那是父亲的手写体,工整,克制,一笔不乱。
父亲上了车,车窗缓缓升起。车子启动前,他摇下车窗,只说了一句:“下次开庭,我去听。”
车开走了。
林远站在原地,手里攥着那张纸。风又起了,卷着地上的烟头打着旋。他把纸折好,塞进西装内袋,贴近胸口的位置。
他转身往法院走。门口台阶上,一片枯叶被风吹到判决公告栏下,卡在玻璃缝隙里,颤了两下,没被掀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