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坐进证人等候区，背脊挺直。林远的目光在他身上停了一瞬，随即收回，手指轻轻抚过桌面上的U盘。金属外壳冰凉，边缘有些许磨损，像是被反复摩挲过。
审判长敲了下法槌：“被告方是否需要补充质证？”
对方律师站起身，整理领带，声音平稳：“我们请求休庭十五分钟。”
“准许。”审判长点头，法槌落下。
旁听席响起窸窣声，有人起身离座，也有人低声交谈。林远没动，李薇递来一张纸条，他看也没看就塞进了口袋。陈小雨翻着材料，嘴唇微动，似乎在默念什么。
十五分钟后，法庭重新开庭。
对方律师回到席位，神情已恢复从容。他翻开文件夹，清了清嗓子：“原告方所谓‘正义’，实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舆论围猎。我们注意到，从再审申请到证据提交，节奏紧凑得不像法律程序，倒像一场媒体发布会。”
林远抬眼，没有接话。
“更值得警惕的是，”对方律师继续道，“这些关键证据的来源——一位自称‘悔过’的前助理律师。他曾是恒正所核心成员，参与过多起案件文书起草。如今突然倒戈，交出所谓‘审计底稿’和‘录音’，动机令人怀疑。是良心发现？还是因未获提拔而心生怨恨？”
书记员记录着，笔尖划过纸面的声音清晰可闻。
林远缓缓起身，将U盘推至桌面一角，转向审判长：“请播放编号cm-2019-06-11的通话录音。”
音响启动，几秒后传出一个男声：“……我已经实名举报了，材料寄到了律协、司法局、纪检组。我知道你们会压，但我必须做。我不是为了谁，是为了我自己还能睡得着觉。”
是陈默的声音，低沉但坚定。
“通话对象是律协值班人员，时间是三年前六月十一日。”林远说，“当天，他的举报被以‘证据不足’为由驳回。此后两年，他多次补充材料，均无回应。直到今年三月，他主动联系我，移交全部原始资料。”
他停顿一下：“如果这是报复，为何等了这么久？如果这是情绪发泄，为何选择在自己仍任职时就发起举报？”
对方律师皱眉：“单凭一段录音，无法证明其长期良知挣扎。况且，他作为内部人员，掌握大量未公开信息，其披露行为本身就涉嫌违反职业保密义务。”
“职业保密，不等于包庇违法。”林远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律师执业管理办法》明确规定，发现严重违法行为，有责任向监管机构报告。陈默先生的行为，正是履行了这份责任。”
他翻开一份文件：“这是他在恒正所期间经手的七起类似案件的资金流向分析。每一笔异常转账，都有银行回单编号与账户信息对应。他不是凭记忆口述，而是用数据还原真相。”
对方律师忽然冷笑：“所以，您想让我们相信，一个曾经帮人编造笔录的人，现在突然成了‘正义使者’？这种转变，未免太过戏剧性。”
“人会变。”林远看着他，“十年前，我也以为法律只是条文堆砌。后来我才明白，它之所以存在，是因为有人愿意为它付出代价。”
他转向审判长：“被告方不断质疑证人动机，却始终回避一个问题——那些被销毁的证据、被调换的笔录、被提前定下的判决，是谁在操作？他们有没有解释过，为什么九号封存柜的签收页会缺失？为什么旧公章会在废止后继续使用？”
法庭安静下来。
对方律师沉默片刻，改换方向：“即便如此，原告方获取部分材料的方式仍存疑。尤其是老周提供的照片，属于私人持有，并非正规档案渠道取得，不应作为定案依据。”
“该照片系证人依法保存的公务记录复印件。”林远回应，“根据《民事诉讼法》第六十三条，单位或个人持有的与案件有关的书证，经核实后可作为证据使用。老周曾任法院工作人员，其保管行为符合当时岗位职责范围。”
“那也不能排除其主观筛选的可能性！”对方律师提高音量，“他可以选择只交对他有利的部分！”
“那么，请问贵方是否申请调取当年公章销毁原件？”林远反问，“如果连最基本的档案都无法提供，又凭什么指责他人证据不全？”
对方律师语塞。
林远继续：“还有陈默移交的审计资料。他是经办人，有权接触原始账目。这些材料从未对外泄露，仅用于内部复核。他现在选择公开，是对过往错误的纠正，而非泄密。”
“程序正义不能建立在违规基础上！”对方律师猛地拍桌，“你们一边喊着要查清真相，一边用非法手段获取证据，这难道不是双重标准？”
“非法取证，指的是侦查机关违反法定程序收集证据。”林远语气平稳，“我方所有材料均由原办案人员主动提供，不属于刑诉法第五十四条规定的排除情形。更何况，若连内部纠错都被视为‘违法’，那这个系统还有自我修复的可能吗？”
他环视审判席：“我们今天在这里，不是要推翻某个判决，而是要问一句：当程序被滥用，当证据被隐匿，当法官的独立判断被提前干预，我们还能不能相信这套制度？”
对方律师脸色变了变，忽而又露出一丝笑意：“听起来很动人。但别忘了，林律师，你父亲当年也是这么说的。结果呢？他最后选择了退出。你现在走的这条路，只会得到同样的结局。”
林远静了几秒。
“我父亲退了。”他说，“因为他看到了太多‘合理’背后的不合理。但他没教我闭嘴，他教我记住每一个细节，记下每一条时间线，因为总有一天，有人要把它们拼起来。”
他低头翻开笔记本，上面贴满了剪报和手写记录，密密麻麻的时间节点连成一片。
“你们说这是私仇，可老陈丢了店，老婆离开；老周被调岗，本子烧了；陈默举报三次都被驳回；而我父亲，在最该说话的时候，被人劝住了。这些人不是符号，是活生生的人。他们不是为了报复谁，只是为了说出事实。”
他抬起头：“如果坚持查清真相就是‘煽动’，那请告诉我，沉默是不是共谋？如果追问程序瑕疵就是‘炒作’，那掩盖错误算不算犯罪？”
对方律师张了张嘴，终究没再开口。
审判长敲槌：“双方是否还有补充？”
林远缓缓坐下，指尖轻触U盘边缘。那道磨损的痕迹，像是被人握得太久留下的印记。
他把U盘放进文件夹，旁边放上老周的照片。纸面微微泛黄，边角有些卷曲，像是经历过火场边缘的炙烤。
陈默坐在等候区，双手交叠放在膝上，目光平视前方。
林远望向审判席，嘴唇微动，似要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
书记员合上笔录本，钢笔帽咔哒一声扣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