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三个新添的娃娃,这路走起来更是艰难。哑巴背着招娣,老船公背着陈渡,三娘抱着丫蛋,孙二家抱着那尚在襁褓的婴孩,还得牵着一步三晃的盼娣。一行人拖拖拉拉,沿着河岸那荒僻小径,走得比蜗牛快不了多少。
日头毒辣起来,烤得人头皮发烫。几个孩子又渴又饿,招娣和盼娣还好,只是蔫蔫地趴在大人背上,那襁褓里的婴孩却受不住,细声细气地哭闹起来,声音虽弱,在这寂静的荒野里却格外揪心。
孙二家慌得不行,又是晃又是拍,那孩子却哭得越发厉害,小脸憋得通红。
“许是饿狠了……”三娘看着不忍,可她们哪里还有奶水?连点像样的米汤都弄不到。
老船公烦躁地抹了把汗,四下张望。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只有无边无际的芦苇荡和浑浊的运河。“得找点水,再寻摸点能入口的东西。”
哑巴将招娣放下,示意大家原地休息。他独自钻进旁边的芦苇丛,过了一会儿,手里拿着几支洗净的、带着湿泥的芦根回来。芦根清甜多汁,虽不顶饿,却能解渴润喉。
几人分了芦根,慢慢嚼着,那苦涩中带着一丝甘甜的汁液滑入喉咙,总算缓解了些许焦渴。孙二家将嚼碎的芦根纤维小心地喂给那婴孩,孩子吮吸着,哭声渐渐止住了。
歇了片刻,正要继续赶路,前方的芦苇深处,忽然隐隐约约传来一阵压抑的、如同鬼魅呜咽般的哭声。不是婴孩的啼哭,而是几个女人混杂在一起的、充满绝望的悲泣。
几人顿时僵住了。老船公和哑巴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警惕。这荒郊野外的,接连遇到落难的女人和孩子,未免太过蹊跷。
“会不会……又是遭了难的?”三娘小声问道,声音里带着不忍。
孙二家也抬起头,侧耳倾听,脸上露出同病相怜的哀戚。
哑巴打了个手势,让众人留在原地,自己则如同狸猫般,再次悄无声息地潜入了芦苇丛,朝着哭声传来的方向摸去。
哭声来自一片地势稍高的苇荡深处。哑巴拨开层层苇秆,只见五六个衣衫破烂、蓬头垢面的妇人挤在一处稍微干燥的土坎下,正抱头痛哭。她们年纪不一,大的已有四五十岁,小的看着不过十六七,个个面黄肌瘦,眼神空洞,身上或多或少都带着伤,有一个年岁大些的婆婆,额头上还有一道结了痂的血口子。
哑巴的出现,让她们如同受惊的兔子,哭声戛然而止,惊恐地挤作一团,瑟瑟发抖地看着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手持利刃的陌生男人。
哑巴扫视了一圈,确认没有埋伏,这才回身,朝老船公他们藏身的方向招了招手。
老船公几人小心翼翼地靠拢过来。看到这群凄惨的妇人,三娘和孙二家的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同是天涯沦落人,这景象,比什么言语都更能刺痛人心。
“诸位……大姐,妹子,”老船公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和善些,“俺们是过路的,不是坏人。你们……这是咋了?”
那群妇人警惕地看着他们,没人敢先开口。最后还是那个额角带伤的婆婆,颤巍巍地抬起头,浑浊的老眼打量着老船公几人,尤其是看到三娘和孙二家也是妇人,还带着孩子,戒备心才稍稍放下些许。
“俺……俺们是下游‘十里坡’的……”婆婆的声音沙哑干涩,像是砂纸摩擦,“前几日,不知从哪儿来了一伙天杀的强盗,闯进村里,见东西就抢,见男人就杀……俺们……俺们几个是躲在红薯窖里才捡了条命……村里……村里没了,都没了……”她说着,老泪纵横,再也说不下去。
她这一哭,其他妇人也跟着啜泣起来,悲声四起。
又是强盗!老船公心里一沉。这运河上下,竟是匪患横行到了这般地步!
“那伙强盗,什么模样?可是叫‘过山风’?”老船公追问。
那婆婆摇了摇头,脸上露出更深的恐惧:“不……不是‘过山风’……那伙人,穿着杂色衣裳,不像是一路的,可下手比‘过山风’还狠……领头的,是个脸上带疤的独眼龙,凶得很……”
独眼龙?老船公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没听说过这号人物。看来是又一股新冒出来的流寇。
“那你们……接下来打算咋办?”三娘忍不住问道。
那婆婆茫然地摇了摇头:“能咋办?家没了,男人没了,粮食也被抢光了……俺们躲在这里两天了,又怕又饿,不知道还能去哪儿……”她看着老船公几人,尤其是看到哑巴背上昏迷的陈渡和三娘怀里的丫蛋,眼中露出一丝微弱的希冀,“几位……好心人,要是……要是能指条活路,俺们……俺们做牛做马报答你们……”
这话说得卑微又绝望。老船公看着这一群老弱妇孺,心里头像是堵了一团棉花。他自己尚且是泥菩萨过江,又如何能给别人指活路?
哑巴沉默地站在一旁,目光扫过这群妇人,又看了看自己这边老弱病残的队伍,眉头锁成了死结。他走到老船公身边,用眼神示意了一下下游方向,又摇了摇头。
老船公明白他的意思。带着这么多人,目标太大,速度太慢,一旦被官差或者强盗追上,就是死路一条。可若要撇下她们……看着那一张张绝望的脸,这话又如何说得出口?
正在两难之际,一直昏迷的陈渡,忽然发出一声极其微弱的呻吟。他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
三娘离得最近,忙俯下身去听。
“……聚……则生……散……则亡……”陈渡断断续续,吐出几个模糊不清的字眼,声音微弱得如同叹息。
聚则生,散则亡?
三娘抬起头,将这话低声复述了一遍。
老船公和哑巴都愣住了。这话,像是在点醒他们什么。
那带伤的婆婆也听到了,她浑浊的老眼里猛地爆发出一点光亮,挣扎着站起身,对着老船公和哑巴就跪了下去:“几位恩人!带上俺们吧!俺们虽然都是妇人,没甚力气,可拾柴烧火,缝缝补补,伺候病人,总能做些事情!求求你们,给条活路吧!”
她这一跪,其他妇人也跟着齐刷刷跪了下去,哀声一片。
看着这跪倒一地的苦命人,老船公长长叹了口气,望向哑巴。
哑巴紧抿着嘴唇,看着地上昏迷的陈渡,又看了看眼前这群苦苦哀求的妇人,那双惯见生死的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挣扎。
良久,他缓缓地、极其沉重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