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黑船来得悄没声息,破开满湖星辉,像个水鬼似的,不紧不慢地挨近了码头。船上立着个人,身形被光影搅得模糊,瞧不真切脸面,只觉着个子不高,有些瘦削。
三娘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下意识地往船舱里摸,想寻个家伙什,却只摸到一手冰凉的木头。陈渡立在码头上,身子虽还晃荡,那眼神却像冻住了的河面,死死盯住来船。
两下里隔着十来步的水面,都对峙着,没人先开口。空气像是凝住了,只有那湖水里的光点还在不知趣地悠悠打着转儿。
终是那来船先有了动静。船上那人影弯下腰,拾起船桨,在水里轻轻一拨,船头便调了个向,不偏不倚,靠在了码头另一侧,与陈渡他们的船隔着几根木桩。
直到这时,借着码头那几盏风灯昏黄的光,三娘才勉强看清了那人模样。竟是个半大的小子,看着不过十五六岁年纪,穿着一身打满补丁、沾满油污的粗布裤褂,脸上黑一道灰一道,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有些出奇,正带着七分警惕、三分好奇,打量着码头上狼狈不堪的陈渡和船里惊魂未定的三娘。
“你们……是啥人?”那小子先开了腔,声音还带着点少年人的清亮,语气却老成得很,“咋跑到这‘鬼眼湖’来了?”
陈渡没答话,只是看着他,胸口那点微光在衣襟下若有若无地闪。三娘见是个半大孩子,心下稍安,又看他独自一人,不像是那些凶神恶煞的黑衣汉子,便试探着回道:“俺们……俺们是遭了难,从上面掉下来的,顺着水漂到这儿。小兄弟,这……这是哪儿啊?”
那小子撇了撇嘴,像是有些不屑:“上面?哪个上面?这地底下,除了石头就是水,哪来的上面?”他跳上码头,动作倒是利索,走到那几盏风灯下,踮起脚,挨个看了看灯油,“啧,油还够烧半夜。”
他这般熟稔的做派,倒像是这地方的常客。陈渡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小兄弟……常来此地?”
那小子回头瞥了陈渡一眼,眼神在他苍白如纸的脸上停了停:“算是吧。给里头送东西。”他用下巴颏儿指了指石台后头那个黑黢黢的洞口。
“里头是……”三娘忍不住问。
“矿洞。”小子言简意赅,弯腰拾掇起码头上的空木桶,摞在一起,“不该问的别问。”
矿洞?这地底深处还有矿?三娘和陈渡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疑。陈渡想起之前王百户的猜测,看来这地底下的勾当,远比他们想的要复杂。
那小子手脚麻利,很快将散乱的绳索归置好,又走到陈渡他们的黑船边,伸手摸了摸船帮,眉头微皱:“这船……是‘黑蝰’的?你们从他们手里弄来的?”
他竟认得这船!三娘心里一紧,不知该不该说实话。陈渡却缓缓点了点头:“捡的。”
“捡的?”小子嗤笑一声,显然不信,“‘黑蝰’的东西可不好捡。算你们命大。”他不再多问,拍拍手上的灰,似乎准备离开。
“小兄弟,”陈渡叫住他,气息有些不稳,“此地……可有出路?”
那小子脚步一顿,回过头,上下打量着陈渡,又看看船里饿得小脸发黄的丫蛋,脸上那点玩世不恭收了起来,沉默了片刻,才道:“出路?有倒是有,就看你们有没有命走,有没有本事走了。”
他指了指那个矿洞:“从这儿进去,里头岔路多得像蚂蚁窝,运气好,能通到外头。运气不好,”他咧咧嘴,露出两颗虎牙,笑容却有些冷,“就留在里头,给矿渣添堆肥。”
三娘听得心里发寒。陈渡却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追问道:“如何……才能找到对的路径?”
小子摇摇头:“我没那本事带路。我就是个跑腿送杂货的。”他顿了顿,看着陈渡那摇摇欲坠的样子,又补了一句,“不过,里头有些老矿工,活了几十年的地底耗子,兴许知道。就看你们能不能碰上,碰上了,人家愿不愿说。”
话说到这份上,已是难得。陈渡拱了拱手,想道声谢,却引得一阵剧烈咳嗽,险些栽倒。
那小子看着他这般模样,眉头又皱了起来,忽然道:“你们这样子,进洞也是送死。”他转身走到自己那黑船边,从船舱里摸出个粗布包袱,扔到码头上,“里头有点糙面饼子,和一皮囊清水。垫垫肚子吧。”
三娘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忙不迭地爬上岸,连声道谢:“多谢小兄弟!多谢!”
那小子摆摆手,跳回自己船上:“用不着谢。这地底下,能碰上个活人不容易。”他拿起桨,似乎又要离开,临走前,又回头看了一眼陈渡,眼神有些复杂,“喂,那个有伤的,我瞧你……有点怪。胸口那玩意儿,最好藏严实点。里头有些人,眼睛毒得很。”
说完,他不再停留,黑船调头,轻巧地滑入光湖深处,不一会儿,便和那满湖星辉融在一处,看不见了。
码头上,又只剩下陈渡三人和那几盏孤灯。
三娘捧着那包袱,像是捧着救命的仙丹,赶紧拿出饼子,先掰了一小块,喂给丫蛋。丫蛋饿极了,狼吞虎咽地啃起来。三娘自己也顾不得许多,大口吃着那粗粝的饼子,喝着清水,只觉得这辈子没吃过这么香甜的东西。
陈渡却没动。他靠着木桩坐下,望着小子消失的方向,胸口那冰蓝的光在衣襟下安静地蛰伏着。那小子最后那句话,在他心里头打了个转。
“里头有些人,眼睛毒得很……”
这地底世界,果然不只是黑暗和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