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龙潭的夜,比山中别处更添几分死寂。潭水幽深,吞没了星光,也吞没了声音,只偶尔传来几声夜枭凄厉的啼叫,在山谷间回荡,更衬得四下里空旷骇人。破庙内,那一小堆篝火成了唯一的光源与热源,跳动不安的火苗将众人的影子拉扯得忽长忽短,扭曲变形,如同蛰伏的鬼魅。
陈渡靠坐在距离篝火稍远的墙角阴影里,闭着双眼,仿佛已然入睡。但若有人凑近细看,便能发现他搭在膝上的手指,正以极其微小的幅度,无意识地叩击着,那是他思考时惯有的动作。他的呼吸声均匀悠长,与庙内其他人因恐惧和疲惫而略显粗重的喘息截然不同。
他在听。
听庙外风吹过潭面的细微呜咽,听枯叶在夜风中滚动的窸窣,听远处山林深处若有若无的、不知是野兽还是人迹的异响。他的耳朵,如同最精密的仪器,过滤着一切无用的杂音,捕捉着任何可能预示危险的频率。
怀中的“河图石”紧贴着胸口,传来冰凉的触感,袖口里那块从鹰嘴岩抠下的碎石,也沉甸甸地坠着。这两件东西,连同墙上那指向枯井的刻痕,在他脑海中交织成一幅模糊而巨大的图景。他感觉自己正站在一座迷宫的入口,前方是无数岔路,而身后,追兵的脚步已清晰可闻。
时间,不多了。
忽然,他叩击膝盖的手指停了下来。他的耳朵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有一种声音,极其轻微,混杂在风声中,几乎难以分辨。那不是兽类,也不是寻常夜行人的脚步。那是一种……更为谨慎,更为压抑的,衣物与草丛缓慢摩擦的声响。而且,不止一处。
来了。
陈渡缓缓睁开了眼睛。篝火的光芒映在他浑浊却异常清亮的瞳孔里,跳动着冷静的光。他没有立刻动作,只是微微偏过头,目光穿透庙门的缝隙,投向外面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几乎在同一时间,负责守夜的钟伯也猛地抬起头,他与陈渡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钟伯悄无声息地挪到门边,将耳朵贴在了门板上。
庙内其他人尚未察觉,孟婆婆搂着丫蛋,眼皮沉重地耷拉着,三娘和李老汉也靠着墙壁昏昏欲睡,吴念清则蜷在角落,发出不平稳的鼾声。
那细微的声响越来越近,似乎在庙外形成了松散的包围。对方很谨慎,没有贸然靠近,像是在确认庙内的情况。
陈渡轻轻抬起手,对着钟伯做了一个“稍安勿躁”的手势。敌暗我明,此刻任何过激的反应都可能招致雷霆一击。他在等,等对方先露出破绽,或者,等一个最适合发声的时机。
他慢慢吸了一口气,感受着胸腔内那虽未痊愈却已凝聚起的力量。然后,他用那沙哑却足以让庙内外都听清的声音,平静地开口,仿佛只是在与庙内人闲谈:
“夜深露重,外面的朋友,既然来了,何不进来烤烤火?”
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如同在平静的潭面上投下了一颗石子。庙内的孟婆婆等人瞬间惊醒,惊恐地望向门口。庙外的细微声响也戛然而止,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对方显然没料到庙内之人如此警觉,而且语气如此镇定。
短暂的沉默后,一个略显阴鸷的声音从庙外左侧的黑暗中传来,带着试探:“里面的朋友,好灵的耳朵。我等路过此地,只想寻个地方歇脚,并无恶意。”
陈渡嘴角牵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并无恶意?这包围的态势,可不像歇脚的样子。
“庙小,恐怕容不下这许多朋友。”陈渡的声音依旧平稳,“若要歇脚,门外空地宽敞,自便就是。”
他这话,既是点破对方人多,也是划下界限。
庙外再次沉默。显然,陈渡的冷静和敏锐打乱了对方的部署。
就在这时,另一个方向,一个略显急躁的声音响起,带着北地某种生硬的口音:“少跟他废话!里面的人听着!把东西交出来,饶你们不死!”
东西?陈渡眼神一凝。果然是冲着“河图石”来的!是那拨神秘的陌生人!
钟伯的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药锄上,孟婆婆和三娘也紧紧握住了木棍,连吴念清都吓得捂住了嘴,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陈渡却缓缓摇了摇头,对着门外,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淡淡的嘲讽:“交东西?各位怕是找错了人。我们一群逃难的老弱,身无长物,只有几条残命,不知各位想要什么?”
他这是在拖延,也是在试探。他要确定对方到底知道多少,是仅仅怀疑,还是已经确定了“河图石”在他们身上。
“老东西,别装糊涂!”那急躁的声音再次响起,“在野人沟,在鹰嘴岩!你们拿了不该拿的东西!识相的,赶紧交出来!”
野人沟!鹰嘴岩!对方果然一路追踪而来,而且目标明确!
陈渡心中雪亮,知道再无转圜余地。他悄悄对钟伯打了个手势,示意他准备随时带着孟婆婆等人从庙后可能的缝隙撤离,同时,他的手,缓缓握住了身旁那根坚实的木棍。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异变再生!
“呜——呜——”
两声凄厉而悠长的、如同狼嚎又似号角的声音,突然从老龙潭入口的方向远远传来!这声音穿透寂静的夜空,带着一种原始的、令人心悸的力量。
庙外那拨人显然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惊住了,一阵压抑的骚动传来。
“妈的!是那些阴魂不散的蛮子!”那急躁的声音低骂了一句,充满了忌惮。
蛮子?陈渡心中一动。是……老葛那帮人?他们也追到了?而且似乎与这拨陌生人并非一路,甚至可能有过节?
这突如其来的第三方,瞬间打破了原有的对峙平衡!
机会!
陈渡当机立断,猛地站起身,虽然身形依旧消瘦,但那瞬间爆发出的气势,却如出鞘的利剑!他对着门外朗声道:“看来,今晚想在这潭边烤火的,不止一拨朋友。诸位,这庙小,容不下三尊大佛,恕不奉陪了!”
说完,他根本不理会外面的反应,对钟伯低喝一声:“走!”
几乎在同时,他手中的木棍猛地挥出,并非打向庙门,而是重重地砸在篝火堆上!
“轰!”火星四溅,燃烧的柴火被打散,滚落到庙内干燥的稻草和杂物上,瞬间引燃!火势借着夜风,猛地窜起,浓烟滚滚,立刻遮蔽了庙内的视线,也阻断了庙外敌人直接冲进来的路径!
“从后面走!”陈渡嘶哑的声音在火光和浓烟中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钟伯反应极快,一把拉起孟婆婆和三娘,李老汉抱起丫蛋,几人趁着混乱,扑向庙宇后方那面看似结实的墙壁——那里,陈渡早已观察过,有一处因年久失修而裂开的缝隙,虽不能容人轻松通过,但奋力挤一挤,或许能钻出去!
吴念清连滚带爬地跟上。
陈渡留在最后,他回望了一眼那口被石板盖着的枯井,眼神锐利。然后,他毫不犹豫地转身,紧随众人,冲向那唯一的生路。
庙外,敌人的呵斥声、脚步声,以及远处那诡异的号角声,混杂着庙内噼啪作响的火焰声,构成了一曲混乱而危险的交响。
老龙潭的这个夜晚,注定无人能够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