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葛带着人悻悻而去,那肥胖的背影在火光下拉得老长,像一座移动的、压抑着怒火的肉山。那几个溃兵也沉默地跟着,刀疤脸临走前深深看了老鬼一眼,眼神复杂,不再有初来时的蛮横,多了几分审慎和掂量。
围观的人群在低语和窥探中渐渐散去,重新缩回他们冰冷的窝棚,但空气中那根紧绷的弦,并未松弛。老鬼当众撕破脸的举动,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涟漪正在无声地扩散。
油布下,重新恢复了表面的平静,但气氛却比之前更加凝重。
水虺把捆得像粽子一样的陈望粗暴地扔回角落,啐了一口:“狗东西,算你还有点用!”
陈望蜷缩在那里,鼻青脸肿,背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但他此刻却奇异地安静下来,不再发抖,只是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偷偷观察着油布内的每一个人,尤其是在老鬼和看似昏睡的陈渡之间来回逡巡。
孟婆婆和三娘惊魂未定,围着陈渡,小声询问着老鬼外面的情况。阿青紧紧挨着父亲,小手依旧攥着他的衣角,大眼睛里却没了之前的纯粹恐惧,多了些看不懂的深沉。
老鬼坐在入口附近,柴刀横在膝上,看似闭目养神,实则耳朵捕捉着外面每一丝细微的动静。他知道,老葛绝不会咽下这口气。暂时的退让,只是为了酝酿更凶狠的反扑。那几个溃兵,也成了不确定的因素。
“鬼叔,”水虺凑过来,压低声音,脸上带着一丝后怕和兴奋,“刚才可真险!不过,这下老葛那老王八蛋,算是被咱们架在火上了!”
老鬼睁开眼,目光沉静:“火是点起来了,但能不能烧起来,烧成什么样,还难说。老葛在沟里经营多年,根深蒂固。那几个当兵的,也不是善茬。”
“那咱们接下来怎么办?”水虺问。
老鬼的目光扫过角落里的陈望,低声道:“守碑人说了,要想活命,得靠那条‘水路’。而打开水路的钥匙……”他顿了顿,“可能就在眼前。”
水虺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陈望,眉头拧起:“他?这狗东西能信?”
“不能信,但能用。”老鬼声音冰冷,“他知道的,远比说出来的多。尤其是关于火鸦营的布置,还有……老葛的底细。”
夜色渐深,野人沟彻底陷入一片死寂,连风声都似乎小了下去,只剩下无边的寒冷和黑暗中潜藏的无形压力。
后半夜,轮到水虺值守前半夜。他靠在油布边缘,强打着精神,眼皮却越来越重。连日的奔波和紧张,让他的体力消耗极大。
就在他脑袋一点一点,即将被睡意征服时,角落里,一直看似睡着的陈望,忽然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他悄悄睁开一条眼缝,观察着值守的水虺,又看了看不远处似乎已然入睡的老鬼,以及油布深处呼吸均匀的陈渡等人。
他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挣扎,随即被一种孤注一掷的狠厉取代。他小心翼翼地,用被反绑在身后的手,极其缓慢地,摩擦着身后粗糙的岩壁。那动作很轻微,发出的声音几乎被夜色的静谧吸收。
他摩擦的不是绳子,而是藏在袖口内侧、一个极其细小、几乎与布料同色的硬物——那是一小片特制的、用于割断绳索的薄刃。火鸦营的“影子”,总会在身上留下最后的保命手段。
时间一点点流逝。水虺的鼾声渐渐响起。老鬼那边依旧没有任何动静。
陈望的心跳加速,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他知道,这是唯一的机会!只要割断绳索,趁夜溜走,找到老葛或者营里其他的暗桩……
“嚓……”
一声极其轻微、几乎不可闻的断裂声。手腕上的绳索一松!
陈望心中狂喜,正要有所动作!
“我要是你,就不会动。”
一个平静的、带着一丝倦意的声音,突兀地在寂静中响起,像一道冰冷的井水,浇熄了陈望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
老鬼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睛,在黑暗中,静静地“看”着他。那目光,仿佛早已洞悉他的一切小动作。
陈望的身体瞬间僵直,血液都快要凝固。
“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老鬼缓缓坐起身,没有去看惊恐万状的陈望,而是对也被惊醒的水虺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紧张。
水虺惊醒,看到陈望松脱的绳索和老鬼的神情,立刻明白过来,又惊又怒,上前就要动手。
“别急。”老鬼阻止了他,他走到陈望面前,蹲下身,捡起那截被割断的绳索,在手里掂量着,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你的手段,不错。可惜,用错了地方。”
陈望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我很好奇,”老鬼盯着他的眼睛,“火鸦营到底许了你什么好处,让你连命都可以不要?还是说……你有什么把柄,攥在他们手里?”
陈望的眼神剧烈闪烁,避开了老鬼的逼视。
“你不说,我也能猜到几分。”老鬼站起身,不再看他,仿佛自言自语,“无非是权势,钱财,或者……家人的安危?”
当听到“家人”二字时,陈望的身体猛地一颤!
老鬼捕捉到了这个细微的反应,心里顿时明了了几分。他转过身,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我给你两个选择。第一,我现在就把你交给老葛,你说,他是会信你的辩解,还是会把你当成弃子,用来平息今晚的风波?别忘了,你任务失败,还暴露了身份,对火鸦营而言,你已经是一枚废棋。”
陈望的脸色更加惨白,冷汗涔涔而下。老鬼说的,正是他最恐惧的结果。
“第二,”老鬼话锋一转,“跟我们合作。把你知道的,关于野人沟的水路,关于老葛的暗道,关于火鸦营在这里的布置,都说出来。我保你一条活路,甚至……或许能帮你解决后顾之忧。”
“你……你凭什么?”陈望嘶哑着问,带着最后一丝不甘和怀疑。
“就凭我们现在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老鬼指了指外面漆黑的夜,“老葛容不下我们,火鸦营也不会放过你。想活命,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至于你的家人……”他顿了顿,“等我们出去了,总有办法。”
陈望死死地盯着老鬼,似乎在判断他话语里的真假。油布里一片死寂,只有几人沉重的呼吸声。
良久,陈望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瘫软下去,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水道……入口在……老葛棚子后面……那堆废料下面……有块活板……下面连着……一条暗河……”
他终于松口了!
老鬼和水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亮光。
“暗河通向哪里?”老鬼追问。
“不……不知道……”陈望摇了摇头,脸上露出真实的恐惧,“葛三……他也不敢轻易下去……只说那下面……通向沟外……但……但有‘东西’守着……”
有东西守着?老鬼想起了守碑人提到的“凶险异常”。看来,这条生路,果然不是那么好走的。
“火鸦营的人呢?除了你,还有谁在沟里?”老鬼继续问。
“还……还有一个‘联络人’……平时不露面……只有需要传递消息时……才会用特定方式联系……”陈望喘息着说,“我……我不知道是谁……可能是沟里的任何人……”
一个隐藏在暗处的联络人!这就像一根看不见的刺,扎在所有人背后。
就在这时,油布外,远处老葛棚子的方向,突然传来一阵压抑的、短促的争执声,随即又很快消失。
老鬼眼神一凛。看来,老葛那边,也并不平静。
这潭被搅浑的水,终于开始泛起不一样的涟漪了。只是这涟漪之下,是生机,还是更深的陷阱,犹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