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杨家蒸蒸日上的日子相比,李家村,
李建军分家单过后的生活,像是陷入了一个难以挣脱的泥潭,处处透着拮据和怨气。
当初分家,李建军和杨娇娇只分得了老宅旁两间破旧的厢房和一点薄地。
李建军托了父亲的关系,好不容易在县城的木材厂找了个临时工的活儿,指望着能吃上商品粮,摆脱土里刨食的命运。
可这临时工一当就是这么久,转正的消息遥遥无期,每个月那点微薄的工资,刚到手就仿佛长了翅膀。
杨娇娇在娘家娇生惯养,过了门也没学会精打细算。
如今自己当家,柴米油盐、人情往来,样样要钱。李建军那点工资,买完定量的口粮和必要的生活用品,便所剩无几。
杨娇娇想扯块布做件新衣裳,想买点零嘴解馋,或是女儿需要添置些什么,都成了奢望。
她习惯了以往在娘家和在婆家初期时不那么紧巴的日子,如今这捉襟见肘的生活让她倍感憋屈。
她自己本就不是个勤快人,如今又要带孩子,又要操持家务,更是力不从心。
那两间厢房常常是灶台冷清,杂物堆放得乱七八糟,院子里杂草长了半人高也懒得清理。
分到的那点自留地,更是荒芜着,长不出什么像样的东西。
更让这个小家愁云密布的是,杨娇娇生了个女儿。
李母本就因分家的事心里不痛快,见是个丫头,更是没什么好脸色,伺候月子也是敷衍了事。
杨娇娇自觉受了天大的委屈,月子里没少哭,落下了些病根,身子骨大不如前。
孩子的哭闹、家务的繁琐、经济的窘迫,像三座大山压在杨娇娇身上。
她没耐心好好哄孩子,奶水也不足,孩子饿得哇哇哭,她就心烦意乱地塞点稀粥糊糊,弄得孩子瘦瘦小小,看着就怯懦。
她自己更是顾不上形象,常常是头发油腻打绺,穿着看不出原色的旧衣裳,上面沾着奶渍和污垢,脸色蜡黄,眼神浑浊,
看上去比村里那些常年下地劳作的妇人都要显得苍老落魄。
李建军在木材厂干的是体力活,每天累得筋疲力尽回到家,迎接他的不是温暖的灯火和热乎的饭菜,
而是冰冷的锅灶、哭闹的孩子,以及妻子永无止境的抱怨和索要。
“这个月的工资呢?怎么又没了?隔壁王嫂子家男人也是临时工,人家怎么就能扯上新布了?
肯定是你没本事,不会来事!”杨娇娇叉着腰,堵在门口,声音尖利。
李建军疲惫地脱下沾满木屑和灰尘的工作服,闷声道:“就那么多,买了米面煤油,还能剩几个?你以为钱是大风刮来的?”
“我不管!这日子没法过了!你看我穿的这是什么?破衣烂衫的!早知道嫁给你过这种日子,我当初真是瞎了眼!”杨娇娇说着,眼泪就下来了,
开始数落李建军的没用,又忍不住提起当初,“要是……要是当初我嫁了别人,何至于此……”
她虽没明说,但那个“别人”影射的是谁,两人心知肚明。
李建军听到这里,像是被戳中了最痛的伤疤,猛地抬起头,眼睛赤红,吼道:“你又提!杨娇娇!
要不是你当初……要不是你!我能落到今天这地步?!在厂里看人脸色,回家还要听你数落!我受够了!”
他想起在木材厂,那些正式工隐隐的轻视,想起转正名额一次次与自己擦肩而过的憋闷,
再对比听说中杨家如今的风光,杨春燕丈夫年纪轻轻就是营长,杨家搬进了县城大院子……巨大的悔恨和无力感几乎要将他吞噬。如果当初……如果当初没有退婚……
可这世上没有如果。
他看着眼前这个面目全非、喋喋不休的妻子,看着这个破败冰冷的家,只觉得前途一片黑暗。
争吵最终以杨娇娇的嚎啕大哭和孩子受惊的啼哭告终,留下满屋狼藉和令人窒息的绝望。
分家,非但没有带来独立和安宁,反而将这对怨偶更紧地捆绑在了贫困和相互折磨的牢笼里。
日子实在过不下去的时候,杨娇娇能想到的唯一去处,就是抱着她那与杨春燕家安安差不多大、
却瘦小怯懦的女儿,厚着脸皮回娘家打秋风。
看着女儿怀里这个比同龄孩子明显瘦弱一圈、眼神躲闪的小外孙女,杨满仓和杨母心里更是堵得难受。
别人家像这般大的孩子,正是白白胖胖、咿呀学语、满地乱爬的时候,可自家这个,却像是没浇足水的蔫苗,
看着就让人心酸。杨母总会偷偷塞给女儿半个窝头,或者一小把红薯干,趁着儿媳妇们不注意,悄悄煮个鸡蛋,
想给外孙女补补那单薄的小身子骨。杨满仓闷头抽着旱烟,看着这可怜的孩子,胸口就像压了块大石头。
可这年头,谁家粮食都不宽裕。杨满仓在供销社上班,家里条件在村里算是拔尖的,但也架不住人口多,三个儿子都成了家,各有各的小算盘。
杨娇娇这样三天两头抱着孩子回来,一坐就是大半天,有时候还赶上饭点,难免要添两双筷子。一次两次尚可,次数多了,三个儿媳妇的脸色就不好看了。
大嫂是个心里藏不住事的,见杨娇娇又抱着那瘦小的孩子来,便会故意在厨房把锅碗瓢盆弄得叮当响,扯着嗓子指桑骂槐:
“这年头,谁家粮食也不是大风刮来的!有点脸皮的,就知道不能总回来刮擦娘家!养一个也是养,养两个也是带,可那也得看是谁家的种!”
二嫂心思活络,说话更刻薄些,不会明着骂,但会抱着自己养得圆润健康的孩子,看似无意地念叨:
“哎哟,我的乖宝,你看你长得多结实!咱可得惜福,可不能学有些人,自己没本事,连孩子都跟着遭罪,瘦得跟个小猫似的,看着就可怜哟!”
这话像针一样,扎得杨娇娇坐立难安。
三嫂进门晚,还算收敛,但那眼神里的嫌弃和疏离,也足够让杨娇娇如坐针毡。
吃饭的时候,更是难堪。饭桌上明显能感觉到那份拥挤和算计。
嫂子们给自家孩子碗里夹菜又狠又准,恨不得把油水都捞给自家宝贝。
轮到杨娇娇和她那怯生生的女儿,那筷子就变得迟疑而吝啬,往往只给夹一筷子没什么油水的青菜。
不到一岁的孩子被这气氛吓得不敢抬头,细瘦的手腕看得杨母一阵心酸,想多夹点菜过去,儿媳妇们不满的目光便像刀子一样甩过来。
杨娇娇脸上火辣辣的,心里又委屈又愤怒。这是她从小长大的家啊!如今却像个外人,连口顺心饭都吃不上。
她想发作,可看看自己这落魄样,怀里这瘦小的女儿,再看看嫂子们那理直气壮的神情,那点底气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只能低着头,胡乱把饭吃完,然后像逃一样抱起女儿离开。
婆婆那边更是指望不上。李母本就因为她生了女儿而不喜,分家后更是几乎不登门。
偶尔在路上遇见,看见瘦小的孙女,李母眼神复杂,最终也只是叹口气,匆匆说两句话就走,绝口不提帮忙带孩子或者接济点粮食的话。
杨满仓把这一切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心疼女儿,更心疼这个瘦弱的外孙女,可他这个当公公的,
总不能天天为了嫁出去的女儿跟儿媳妇们吵架。这个家,现在儿媳妇们的声音越来越大,他有时也感到力不从心。
一次,杨娇娇的女儿着了凉,有些咳嗽发烧,她在娘家多待了两天,想等孩子好些再走。这下可彻底捅了马蜂窝。
三个儿媳妇联合起来,虽然没有明着赶人,但摔摔打打,指桑骂槐,连饭都不好好做了。杨满仓看着病恹恹的小外孙女,又看看乌烟瘴气的家,终于忍无可忍,
把杨娇娇叫到跟前,语气沉重又带着无奈:
“娇娇,不是爹不疼你,不疼孩子。可你这……你这总带着孩子回来住,不像话啊!这村里多少人看着,
唾沫星子能淹死人!爹这老脸……都没处搁了!”他看着女儿瞬间苍白的脸和蓄满泪水的眼睛,心里如同刀绞,但还是硬着心肠说,“你婆家那边,再怎么也是你的家。
建军那工作……你再跟他好好说说,想想办法。总这么着,不是长久之计啊……孩子也跟着受罪……”
杨娇娇听着父亲这近乎驱赶的话,看着怀里因为不舒服而小声哼唧的女儿,眼泪唰地就下来了。
她最后一点依靠和指望,仿佛也崩塌了。她抱紧女儿,什么也没说,哭着冲出了娘家的大门。
走在回那个冰冷破败的厢房的路上,怀里的孩子因为难受小声哭泣着,杨娇娇只觉得浑身发冷,前路茫茫。
娘家回不去了,婆家靠不住,丈夫没本事……这天地之大,竟似乎没有她们母女俩的容身之所。
木材厂下工的哨声响起,李建军拖着疲惫的身体,随着人流走出厂门。
他身上沾着木屑,手掌磨出了新茧,心里却比身体更累。
口袋里装着刚发的、薄薄一沓毛票,这是他这个临时工辛苦一个月的报酬——十几块钱。
这钱,在村里那些完全靠地里刨食的乡亲看来,已是了不得的收入。
多少人家,夫妻俩拼死拼活挣工分,年底算账,扣除口粮钱,能分到手的现金寥寥无几,甚至还有倒欠生产队的。
他们不也养着两三个孩子,虽然清贫,但至少饿不死吗?
可到了他李建军这里,这十几块钱,却显得如此捉襟见肘,连一个女儿都养不好!这念头像毒蛇一样啃噬着他的心。
问题出在哪里?他阴沉着脸往家走,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对比着。
别人家的婆娘是什么样?天不亮就起床,生火做饭,喂鸡喂猪,收拾屋子,把孩子收拾利落了,
自己扛着锄头就跟着生产队下地。一天工分不少挣,年底家里能分到口粮,男人挣的钱就能攒下一些,或者用来添置紧要东西。
里里外外,一把好手。家里虽然不富裕,但至少干净整齐,孩子脸上也有点肉。
可他家这个杨娇娇呢?
指望去生产队挣工分?她嫌累嫌脏,去了两次就喊腰酸背痛,再也不肯去。
于是,年底分粮食,他家一斤也分不到!全靠他这十几块钱去买高价粮!这凭空就比别人家多了一大笔开销。
平日里,让她做个饭,常常是糊的糊,夹生的夹生,灶台冷火秋烟是常事。收拾屋子?
能把自己和孩子的脸洗干净就不错了,那两间厢房乱得下不去脚,院子里更是荒草萋萋。
让她精打细算?更是痴人说梦。手里有点钱,她想的是买零嘴、扯花布,根本不管明天还有没有米下锅。
他这十几块钱,往往撑不到月底就见了底,根本别想存住一分。
“啪!”李建军烦躁地踢飞了脚边的一个石子。胸口堵着一团火,无处发泄。
当时他年轻气盛,觉得父母说春燕家是个无底洞,怕娶回家受拖累是对的。
后来看上了杨娇娇娘家的条件和她那还算俏丽的模样,觉得娶了她自己能更有面子。
现在想来,娇生惯养的杨娇娇并不是一般男人能养得起的。
他不可避免地想起了杨春燕。那个被他家退婚的姑娘。
她温柔、勤快、能干是出了名的。如果……如果当初娶的是杨春燕,现在会是什么光景?
家里定然是窗明几净,饭菜热乎。以她的勤快,肯定会在生产队挣满工分,年底家里能分到足够的口粮,
他这十几块钱工资就能实实在在存下来,或者让家里过得宽裕很多。孩子……孩子定然也会被她照顾得白白胖胖,健康活泼,绝不会像现在这个女儿一样,瘦小怯懦……
这鲜明的对比,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痛,悔,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将他牢牢困住。
他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院门,一股混杂着奶腥和些许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杨娇娇正蓬头垢面地坐在门槛上,
手里拿着个干硬的窝头,有一口没一口地啃着,女儿在她脚边玩着泥巴,小脸上脏兮兮的。
看到他回来,杨娇娇抬起眼皮,第一句话就是:“钱发了吧?快给我,没米下锅了,顺便扯尺布,我这衣裳都没法见人了。”
李建军看着眼前这一幕,听着这理直气壮的索要,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脑门。他辛苦一个月,挣来的钱,
就是为了填这个无底洞,养活这个好吃懒做、还怨天尤人的女人吗?
他死死攥着口袋里的钱,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自己这辈子,可能真的被这个错误的婚姻给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