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7章
永乐十八年的深秋，齐鲁大地的上空仿佛凝聚着一股无形的肃杀之气。往年此时，正是漕粮北运、百姓囤积过冬的忙碌时节，今年的山东却显得格外不同。市井街巷之间，那股自“玉泉龙女”显圣以来便愈发浓郁的香火气，混杂着流民饥馑的惶惑与某种蠢蠢欲动的狂热，如同干燥的柴薪，只待一粒火星，便能燃起燎原之势。
这粒火星，终在十月初，于蒲台、益都交界处轰然迸发。
白莲教济南香主王斌，联合董彦杲、宾鸿等头目，拥立一名精心挑选、身形样貌酷似早年“佛母”唐赛儿的女子，正式扯旗造反。乱民头缠白巾，高呼“弥勒降世，明王再生”，聚众数千，如决堤之水般突袭了防备松懈的益都县城。知县郑瑁猝不及防，城破身死，官仓被掠，钱粮散于饥民，四方困顿无依者、心怀怨望者云集响应，不过旬日，乱军声势竟膨胀至数万，烽火迅速蔓延至莒州、即墨，山东腹地，顿时一片糜烂。
警报传至济南布政使司衙门时，周廷玉正在签押房内批阅公文。他放下手中关于漕河秋汛的呈报，接过磐岳疾步送来的六百里加急军文，快速览毕，面上并无太多惊色，只眸底深处掠过一丝冰寒。该来的，终究是来了，而且比预想中更为迅猛。他指尖无意识地轻叩桌面，发出笃笃轻响，脑海中飞速推演着局势。
“大人，青州卫高凤指挥使已率军前往弹压。”磐岳沉声禀报。
周廷玉微微颔首，并未多言。他深知高凤勇猛有余，谋略不足，此去凶多吉少。果然，数日后噩耗传回：高凤轻敌冒进，在益都山区遭白莲教伏击，被诱入地形险峻的葫芦谷，乱军凭借地利，滚木礌石齐下，官军死伤惨重，高凤本人亦力战殉国。
消息震动省府，济南城内人心惶惶。布政使孙老大人急召僚属议事，堂上众官或主剿，或主抚，争论不休。周廷玉位列末座，静听同僚慷慨陈词，却始终沉默。他心知，这场叛乱背后，汉王府的资金、赵王府残余势力通过李彪提供的亡命徒与逃军、乃至部分违规流出的军械，才是其迅速坐大的根源。那冒充的“佛母”，不过是无为教余孽臧文秀等人扯起的虎皮，真正的唐赛儿，此刻正隐在城西“青阳济世堂”内，为他监控着暗处的涌动。
“周参议，”孙布政使的目光终于落到他身上，带着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你年轻有为，深得圣心，对此乱局，有何高见？”
周廷玉起身，拱手一礼，语气沉稳：“回禀大人，乱起突然，势若燎原，仓促调兵，恐难竟全功。下官以为，当务之急，一是严守济南及各处要隘，防其流窜；二是飞章奏报朝廷，请遣重臣，调京营精兵前来征讨；三是……”他略一停顿，目光扫过堂上众官，“明发告示，安抚良善，申明朝廷只惩首恶，胁从不同，以分化瓦解乱民之心。”
他这番话，四平八稳，既点明了问题的严重性，提出了常规的应对之策，又隐含了“引蛇出洞”、待其充分暴露再行雷霆一击的深层意图，更符合他“执中守常”的立场。孙布政使捻须沉吟片刻，点了点头：“便依周参议所言。即刻草拟奏章，六百里加急送往行在！另，行文各府州县，严加戒备！”
退堂之后，周廷玉回到自己的公廨。墨璃已备好热茶，见他眉宇间带着一丝疲惫，轻声问道：“公子，情况很糟吗？”
“意料之中。”周廷玉端起茶杯，氤氲热气模糊了他清俊的眉眼，“只是苦了百姓。”他呷了口茶，放下茶杯，指尖在案几上缓缓划动，“高凤败亡，下一步，朝廷该派重量人物来了。”
他心念微动，胸前衣襟内的螭吻星盘玉佩传来一丝温热的悸动，眼前似有景象浮动——旌旗招展，一员骄横大将正点兵出征。是了，安远侯柳升。汉王朱高煦在军中的臂膀之一。按照汉王与赵王最初的谋划，柳升至山东，白莲教便该“适时”投降，将这份平叛大功拱手送上，既可壮大汉王系威望，又能借此攻讦太子一系督办粮饷不力、地方治理无方。
然而，螭吻玉佩传来的景象随即变得混乱、暴戾，充满了失控的杀意。周廷玉心中冷笑，汉王、赵王自以为能操控这把邪火，却不知玩火者终将。那臧文秀、王斌之辈，聚拢了数万亡命与饥民，尝到了权力与掠夺的甜头，岂会甘愿做他人手中随时可弃的棋子？他们的野心，早已超出了幕后操控者的预期。
果然，数日后，圣旨抵达济南：着安远侯柳升挂印为平蛮将军，率京营精锐一万，火速前往山东平叛。旨意中另有一句，命山东布政使司右参议周廷玉协理军务，保障后勤，探查敌情。
柳升大军抵达山东境内，气势煊赫。他依仗身份，对周廷玉这等年轻文官并不放在眼里，行事独断。周廷玉也不以为意，只尽心履行协理之责，调配粮草，安排向导，并将探知的白莲教主要据点、兵力分布等情报，如实呈报，甚至在一次军议上，委婉提醒柳升，乱军狡诈，须防其诈降诱敌之计。
柳升却抚着浓须，哈哈一笑，语气带着武勋固有的傲慢：“周参议到底是读书人，未免过于谨慎。些须乱民，乌合之众，高凤轻敌致败，岂可同日而语？待本侯大军一到，自然灰飞烟灭！” 他心中笃信汉王的安排，只待“佛母”派人前来接洽投降。
周廷玉见状，不再多言，默默退下。他已尽到提醒之责，柳升既刚愎自用，便由他去。唯有让这老将亲尝苦果，才能让这场戏更加逼真，让那幕后之人更加清晰地暴露出来。
三月中旬，柳升大军进至白莲教核心区域，扎下营寨。不久，果然有“佛母”使者前来，声称寨中缺水，人心惶惶，愿率部从东寨门突围取水，实则暗示投降。柳升不疑有他，大喜过望，当即下令主力集结于东门，准备受降，只留都指挥刘忠率偏师看守其他方向。
周廷玉在后方得知柳升如此部署，心知不妙。他再次修书，以更急切的语气提醒柳升，谨防声东击西。然而书信如石沉大海。柳升已被想象中的大功蒙蔽了心智，对周廷玉的提醒嗤之以鼻。
三月十三日夜，月黑风高。白莲教义军依计行事，驱赶大量羊群，颈悬铃铛，蹄绑树枝，伪装成大军从东寨门喧哗而出。柳升闻报，以为乱军主力果然按约投降，更是放松了其他方向的警戒。
就在京营主力被东门动静吸引之际，真正的白莲教精锐，在“佛母”与王斌、董彦杲等头目率领下，悄然从明军防御最薄弱的西北角潜出。他们如暗夜中的鬼魅，直扑刘忠大营。刘忠猝不及防，仓促应战，虽奋力抵抗，终因寡不敌众，被乱箭射杀，所部溃散。
十六日夜间，摆脱了刘忠牵制的白莲教主力，趁柳升大军注意力仍在东门，回师向因抽调兵力而空虚的敌营其他部位发起猛攻。火光冲天，杀声震野，明军各营不明虚实，陷入混乱，自相践踏，死伤无数。
待到天亮，柳升得知中计，东门外只有一群茫然无措的羊只，而西北大营已破，刘忠战死，乱军主力早已趁夜远遁，不知所踪。他气得暴跳如雷，却悔之晚矣。
与此同时，白莲教另一头目宾鸿，率莒州、即墨义军万余人猛攻安丘，并扬言破城之后便要屠城，以震慑官军，鼓舞士气。安丘危在旦夕。
便在此时，一直在海上备倭的都指挥卫青，闻听安丘被围，深知此城若失，乱军气焰更炽，后果不堪设想。他当机立断，亲率千余精锐骑兵，不顾疲累，昼夜兼程，驰援安丘。这支生力军的突然出现，如同利剑，直插乱军后背。围攻安丘的白莲教军队腹背受敌，阵脚大乱，终被卫青击溃，阵斩、俘虏超过六千人，宾鸿仅以身免。
安丘之战的胜利，暂时遏制了白莲教向北蔓延的势头，但柳升的惨败，已使山东局势彻底糜烂，震动朝野。
消息传至北平西苑，朱棣勃然大怒。北征筹备正值紧要关头，后方竟生出如此大乱，且平叛主帅如此无能，几乎葬送京营精锐！他立刻下令彻查。
周廷玉等待的时机终于到来。他通过东厂与青阳济世堂两条线，将早已掌握的罪证——冒充“佛母”的蒲台女子乃受臧文秀指使；乱军骨干多为李彪招募的亡命徒、逃军；汉王府长史提供的资金与军械渠道；甚至汉王府意图嫁祸、伪造的与“青阳济世堂”往来的假证据等——迅速整理，通过绝对可靠的渠道，直送御前。
证据确凿，触目惊心。朱棣看着那一桩桩、一件件指向自己两个儿子的罪证，脸色铁青，胸口剧烈起伏。为了储位之争，竟敢勾结妖人，祸乱国家，甚至不惜在漕运咽喉之地掀起如此滔天巨浪，动摇国本！盛怒之下，一个念头不可抑制地涌上心头——此等逆子，留之何用！为了北征大业，为了江山稳固，必须处死汉王、赵王，以儆效尤！
圣心震怒，杀意凛冽的消息，如同寒风，瞬间刮遍了北平行在的宫闱。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等待着皇帝最终的裁决。
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封来自山东的密信，被快马加鞭送到了南京监国太子朱高炽的手中。写信之人，正是周廷玉。
信中，周廷玉并未过多描述山东战事，而是冷静地分析了若在此时处死汉、赵二王，可能引发的朝局动荡。他尤其点明，陛下虽盛怒，然天性重视骨肉亲情，且自身得位特殊，最忌后世史笔如铁，书其“逼死亲子”、“兄弟相残”。若太子此时能挺身而出，以宽仁孝悌之心，为两位弟弟求情，非但能化解一场天家惨剧，更能彰显储君仁德，巩固陛下心中地位。
朱高炽览信，沉吟良久。他素来仁厚，虽对二弟、三弟的所作所为深感痛心愤慨，却也真不愿见到骨肉相残的悲剧。更知周廷玉所言在理，此刻求情，确是于国于家，于己于人，最为有利的选择。他不再犹豫，立刻动身，奔赴北平。
抵达西苑，朱高炽不顾体胖难行，跪伏于地，涕泣陈情：“父皇息怒！二弟、三弟纵有千般不是，亦是父皇骨血。此番铸成大错，儿臣身为长兄，未能及时规劝，亦有失职之罪。恳请父皇念在父子之情，饶他们性命！若父皇执意严惩，儿臣愿代弟受过！” 言辞恳切，声泪俱下。
朱棣看着跪在脚下、身体肥胖却神情哀戚的太子，再想起汉王的骄横、赵王的阴鸷，心中百感交集。太子这份仁厚，虽有时嫌其软弱，此刻却显得如此珍贵。他沉默许久，胸中翻腾的杀意，终是在太子的泪水中，渐渐平息下去。
最终，朱棣做出了裁决：汉王朱高煦、赵王朱高燧，削去护卫，严加圈禁，非诏不得出府门半步。其党羽，则绝不姑息——汉王府长史周昂、赵王府旧管事刁贵、以及直接参与其事的李彪等人，皆以“勾结妖人、祸乱地方、图谋不轨”之罪，处以极刑，李彪更遭灭族。此举，也算间接为唐赛儿报了部分家仇。
至于前线将官：安远侯柳升，被行在刑部尚书吴中弹劾“奉命征剿，不即就道”、“贼临境，不设备”、“忌其成功，更不救援，致忠力尽而毙，贼遂得乘间遁去”。朱棣怒其无能误国，下旨“方命失机，媢功忌能，罪不可宥”，将其投入诏狱。虽然后来念及其旧功，或有开释，但此刻的惩处，足以震慑全军。
山东地方官员亦遭清洗：布政使、按察使等封疆大吏，因“治下失序”、“未能预警”，革职流放者众；府县主官，问责尤严；都司卫所军官，凡与战败有涉，或贬或杀，无一幸免。
乱局初定，百废待兴。朱棣深知，此刻需要一个能稳定局面、又能领会圣意的人来处理山东善后。他目光落在了周廷玉身上。此子在此次变乱中，协理军务虽无显赫之功，却也未有大过，情报提供及时，更难得的是，那份远超年龄的沉静与在太子求情事件中隐约可见的深远布局。
一道圣旨颁下：命山东布政使司右参议周廷玉，暂领山东事务，全权负责战乱之后的安抚地方、恢复生产、整顿吏治等一应事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