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仲春，北平城的色彩愈发鲜明起来，杨柳堆烟，桃李争妍。周廷玉升任山东右参议的任命已正式通传中外，他需在半月之内离京赴任，驻节济南。临行前的日子，变得异常忙碌，他需将手头所有事务一一交割清楚，更需与京中诸多关系辞行拜别。
他首先前往东宫（此时太子朱高炽仍在南京监国，但北京东宫属官体系已初步建立）递上辞帖，并向留守北方的东宫官员致意，表明虽外放山东，仍心系储君，遇有与东宫相关或需协调之事，定当尽力。随后，他依次拜会了杨荣、夏元吉等对他有提携知遇之恩的重臣。杨荣谆谆叮嘱，无非是“持身以正，处事以和，顾全大局”之类的为官箴言，却字字千金。夏元吉身为岳丈，关切更为具体实际，他将山东历年税粮账册的要点、漕运管理的潜在积弊、以及户部在山东一些可靠的中下层官员名单，悄悄告知了周廷玉，以为臂助。
离京前夜，金城坊的周府内宅，灯火通明，却笼罩在一片依依别情之中。夏雨柔亲自指挥着丫鬟仆役，为他打点行装。箱笼之中，除了四季官服、常服，更多的是她精心整理的山东各府州县志、官场脉络图、物产风俗录，以及一些重要的商业往来信函副本。“山东局势盘根错节，白莲教活动非止一日，夫君此去，万事务必小心谨慎，以安全为要。”她轻声叮嘱，声音温婉，眸中却盛满了化不开的忧切与牵挂，手中整理衣物的动作，也不自觉地慢了下来。
沐春则一身素雅的居家常服，正仔细地将周廷玉惯用的文房四宝和几卷古籍放入特制的樟木箱中。作为周廷玉的平妻，她虽出身将门，如今却将主要精力放在了打理内务之上，将周府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此刻，她抬起眼，望向周廷玉，目光沉静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柔情：“夫君放心，家中一切有我。山东不比京城，饮食起居，官场应酬，皆需留意。我已备好了常用的丸散膏丹，还有一些驱蚊避秽的香囊，都放在行囊的隔层里。”她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只有两人能懂的意味，“夫君身负重任，需时刻保持心神清明。妾身……虽不能随行在侧，但望夫君善自珍重，勿忘……昔日双修时，妾身那‘白虎’命格对夫君心神宁定、感应敏锐的些微助益，或可于纷繁公务中，助夫君涤虑宁神，洞察幽微。”她的话语含蓄而隐晦，却点明了她那特殊的体质在周廷玉修炼和处事中的独特作用，眼神清澈而坦然。
周廷玉闻言，心中微动，看向沐春。灯下看她，肌肤细腻如玉，眉眼间少了些许将门女的英飒，多了几分为人妻的温婉，然而那眼底深处，依旧藏着一抹属于“白虎”的锐利与通透。他伸手轻轻握住她的手，触感温凉滑腻，低声道：“家中辛苦你了。你的心意，我明白。”
朱玉宁身份特殊，未能亲至府中送行，却在宫门下钥前，遣一名心腹内侍，悄然送来一匣宫廷御制的上好金疮药、若干珍稀的解毒丹丸和调理内息的药材，另附有一封素笺。周廷玉展开，只见其上并无称谓，亦无落款，只有清秀而略显孤峭的寥寥数字：“山河路远，京华风急，善自珍重，勿以为念。” 墨迹犹新，似能想见其书写时的心境。周廷玉握着那薄薄的信笺，指尖感受到纸张的微凉，心中却是百感交集，暖流与沉重交织。他知道，自己此番赴任，已不仅仅是奉行皇命、施展抱负，更承载着周家势力向帝国北方延伸拓展的重任，维系着与宫中那隐秘而强大的联系。山东，这片孔孟之乡、漕运咽喉，将成为他真正独当一面，践行其“守常应变，执中合和”理念的试炼场，也注定将成为他直面那隐藏在“玉泉龙女”祥瑞面纱之后、更为诡谲汹涌之暗流的前沿阵地。
翌日清晨，天色微熹，薄雾如轻纱般笼罩着北平城。周廷玉身着簇新的从四品官袍，拜别府门，在夏雨柔倚门凝望的目光中，踏上了早已备好的官车。磐岳、墨璃及一队精心挑选的周府护卫，皆骑马随行，车马辚辚，缓缓驶出巍峨的德胜门。周廷玉坐在微微颠簸的马车内，忍不住回头望去，晨曦正努力穿透云层，为那座巨大的城池轮廓镶上一道金边，气势恢宏，仿佛一头苏醒的雄狮。而前方，通往山东的驿路在春光中延伸，消失在视野的尽头。
车轮碾过官道上的尘土，发出单调而持续的辘辘声。周廷玉靠在车厢壁上，微阖双目，看似养神，思绪却早已飞越千山万水，落在了那座即将抵达的泉城——济南。离京已近十日，越往南行，春意便越发浓稠起来，道旁杨柳已是翠色逼人，田畴间的麦苗也蹿起了寸许。然而，这份盎然的生机之下，却隐隐透着一股令他颈间玉佩微感躁动的不安。这不安，并非源自明确的威胁，更像是潜流在平静水面下的暗涌，混杂着民间盲目的热情、精心的算计，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近乎虚无缥缈的“气”的扰动。
“大人，前面就是德州界了，今晚是否在德州驿歇宿？” 磐岳沉稳的声音在车窗外响起，打断了周廷玉的沉思。
“不必了，”周廷玉睁开眼，撩开车帘，望了望尚高的日头，“传令下去，加快些脚程，尽量赶在城门关闭前进入济南府。派人持我名帖先行，告知布政使司衙门，本院明日即前往拜会。” 他刻意用了“本院”这个自称，既符合他新任右参议的身份，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即将履职的凝重。
“是！” 磐岳应声，随即传来他低声吩咐护卫和前去报信之人的声音。车队的速度明显快了几分。
周廷玉放下车帘，目光落在对面正低头翻阅着一卷《山东通志》的墨璃身上。她如今出落得愈发清秀，行事也更为沉稳细致，不仅是生活起居，连一些文书整理、信息汇总，她也处理得井井有条。她似乎察觉到周廷玉的目光，抬起头，轻声问道：“公子，可是有何吩咐？”
“无妨，”周廷玉摆摆手，“只是想到即将到任，千头万绪，需得尽快理清。”
墨璃放下书卷，认真道：“公子才智过人，定能应对裕如。奴婢已将沿途收集的山东各府县风情、物产、官员名录整理了一份概要，公子若有暇，可先过目。”
周廷玉赞许地点点头，接过她递来的几页纸笺，上面字迹娟秀工整，条理清晰。他心中暗忖，墨璃确实是个得力助手，心思细密，且对自己……那份情愫虽未宣之于口，却在日常琐碎中悄然流露。他收敛心神，将注意力集中在手中的资料上，开始在心中勾勒山东的官场图谱与民生概况。
日落时分，车队终于抵达济南府城。巍峨的城墙在暮色中显露出雄浑的轮廓，城楼上旌旗招展，守卫森严。验过官凭文书，马车驶入城中。但见街市宽阔，店铺林立，虽不及北平、南京的繁华，却也人烟稠密，熙熙攘攘，一派富庶景象。只是细看之下，会发现不少行人面带忧色，偶尔可见一些巷口墙脚，残留着焚烧过纸钱的痕迹，空气中似乎也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香火气。周廷玉看在眼里，心知这表面的平静下，恐怕早已暗流涌动。
车轮碾过最后一段官道，济南府那浑厚的城墙终于在暮色中显出轮廓。时近四月末，齐鲁大地的春意已深得化不开，道旁杨柳垂丝浓翠欲滴，田垄间冬麦青青，长势喜人。然而端坐车中的周廷玉，指尖抚过胸前那枚温凉的螭吻星盘玉佩，心神却并未因这满目生机而舒展。自踏入山东地界，尤其临近省府，这玉佩传来的躁动便愈发清晰，非关警兆，更像是一种感应，感应到这方土地繁荣表象下，那股混杂着民间盲动、精妙算计与某种近乎虚无缥缈之“气”的潜流。
“大人，济南府到了。”磐岳沉稳的声音在车窗外响起。
周廷玉“嗯”了一声，撩开车帘。夕阳余晖给巍峨的城楼镶上一道残金，城门处车马行人络绎，守卫查验着文书，一切看似井然。但他目光锐利，捕捉到行人中不少面带隐忧，一些巷口墙角残留着未扫净的纸钱灰烬，空气中更隐隐浮动着一股香烛纸马特有的烟火气，与这春日傍晚本该有的清新泥土草木气息格格不入。
“直接去官驿。”周廷玉放下车帘，吩咐道，“明日辰时，递帖子去布政使司衙门。”
“是。”磐岳应下，随即安排下去。
车队缓缓入城。济南素有“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之美誉，此刻华灯初上，街市倒也热闹，商铺鳞次栉比，叫卖声不绝。只是周廷玉心细如发，察觉这热闹之下，似乎绷着一根无形的弦。他甚至瞥见几处街角，有人聚拢低语，见他这队官车行过，便迅速散开，神色间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警惕与……狂热？
抵达官驿安顿下来，已是戌时。周廷玉摒退左右，只留墨璃在旁伺候。他展开墨璃沿途整理的山东概要，目光落在“白莲教”、“民间祠祀”、“漕丁”等字眼上，眉头微蹙。
“公子，可要先用些饭食？”墨璃轻声问，手中已利落地沏好一杯热茶。
“稍候。”周廷玉摇头，指尖点着“青阳济世堂”几个字，“明日拜会完布政使司，你随我去此处看看。”
墨璃会意，低声道：“奴婢明白。唐姑娘那边……”
“暂且不必联系。”周廷玉打断她，语气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初来乍到，耳目众多，待站稳脚跟再说。”
次日，山东承宣布政使司衙署。周廷玉身着从四品绯色官袍，腰悬银花带，从容步入这座掌管齐鲁庶政的中枢。布政使是一位姓孙的老臣，须发皆白，面容清癯，对周廷玉这位年轻的、背景深厚的新任右参议，态度客气中带着几分审慎的疏离。彼此见过礼，说了些“年少有为”、“地方艰苦，望多担待”的官场套话。
“周参议分守济南道，责任重大。”孙布政使捻着胡须，语气缓慢，“济南乃省府所在，钱粮刑名，千头万绪。近年来，蒙陛下洪福，地方尚算平静，只是……”他话锋微顿，似在斟酌词句，“只是民间陋习犹存，些许愚夫愚妇，易为妖言所惑，周参议日后处置政务，还须刚柔并济，以安抚教化为先。”
周廷玉拱手，神色恭谨：“多谢孙大人提点。下官初来，诸事不明，日后还需大人及诸位同僚多多指教。定当恪尽职守，以安地方为要。”
他姿态放得低，孙布政使面色稍霁，又引他见了布政使司的其他几位参政、参议及各房主事。众人面上皆是一团和气，言语间却机锋暗藏，或试探其背景根脚，或暗示地方利益盘根错节。周廷玉只作不知，应对得体，既不露锋芒，也不失分寸，将“守常应变，执中合和”八字暂时压在心底，只以勤勉务实的年轻官员面目示人。
一番官场应对下来，已是午时。婉拒了同僚的宴请，周廷玉只带着磐岳和两名护卫，换了常服，信步走向位于城西的“青阳济世堂”。
济世堂门面不算阔大，却收拾得干净整洁。此时正值午后，前来问诊抓药的百姓排成了长队，堂内药香弥漫，伙计和坐堂大夫忙碌却有序。周廷玉立在街对面观察片刻，只见病患多是寻常百姓，衣衫褴褛者亦不少，但济世堂并未因贫富有所区别，一律耐心接待。偶有实在无力支付药费的贫苦人，那掌柜模样的老者也只是摆摆手，在账簿上记下一笔，便让其将药拿走。
“倒是仁心仁术。”周廷玉心中暗忖，这唐赛儿经营此地，看来并非虚应故事。
周廷玉这整了整衣冠缓步走向济世堂。他并未直接去找唐赛儿，而是如同寻常病患家属一般，在等候区坐下，静静观察。堂内气氛祥和，伙计言语温和，大夫诊脉仔细。但是周廷玉的到来如何能瞒过唐赛儿？不多时，内堂帘子一掀，一名身着素净青衣的女子走了出来，正是唐赛儿。她比几年前眉宇间少了几分少女的跳脱，多了几分沉静与干练，在与周廷玉视线接触的刹那，微微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移开，走向那名抓药的老妪，柔声询问病情。
周廷玉见她应对自如，知她已察觉自己到来，且此处非说话之地。他起身，装作不耐久候，向外走去。经过柜台时，手指似无意地在柜台上敲击了几下，留下一小锭银子，对那掌柜老者道：“劳烦，照这个方子抓三副药。”说着，递过一张早已准备好的、写着寻常安神药材的方子。
掌柜老者接过方子和银锭，目光在周廷玉脸上停留一瞬，又看了看那锭分量不轻的银子，躬身道：“客官稍候，药材需稍加炮制，请您后日午时来取。”声音平稳，却暗含机锋。
周廷玉颔首，不再多言，转身离开。他知道，暗号已经递出，后日午时，便是与唐赛儿密会之期。
走出济世堂，夕阳已将天边染成橘红色。周廷玉漫步在济南街头，看似闲适，心神却已紧绷。这泉城，水果然深得很。官场的敷衍与试探，民间潜伏的白莲教影子，还有那无处不在的、被“玉泉龙女”之类谣言煽动起来的躁动气息……而他与唐赛儿这隐秘的联络，更是如履薄冰。
“公子，可要回驿馆？”磐岳跟上来低声问。
“不，”周廷玉目光掠过街边一间书铺，“去那边看看。既然来了这文教之地，总要寻几本地方志乘，也好尽快熟悉风土人情。”
他需要更多信息，需要理清这团乱麻。山东之任，绝非轻松，那隐藏在“祥瑞”与“仁术”之下的暗流，正悄然涌动，等待着他这个新任参议去触碰，去应对，甚至去……引爆。螭吻星盘玉佩在衣襟下紧贴着肌肤，那温凉之中，似乎也带上了一丝山雨欲来的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