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十五年季夏，长江水汽裹挟着稻花的清香漫过川南官道，官道两侧的稻田连绵不绝，深绿色的稻浪在微风中起伏，远处可见赤膊的农人正在田间挥锄劳作，泥土的气息混合着禾苗的青涩味道扑面而来。周廷玉的油壁车在烈日下不疾不徐地前行，车轮碾过被晒得发烫的黄土路面，发出单调而有节奏的辘辘声响。
车帘卷起处，可见少年清瘦的侧影。他身着靛青色细布直裰，发髻用一根普通的木簪固定，虽衣着朴素，却自有一股不凡气度。此刻他正执卷而读，案几上摊开着一本《四书章句集注》，程潜所赠的策论册子压在歙砚之下，旁边散落着几页写满清峻行楷的稿纸，墨迹尚未干透。
公子，已过纳溪驿。杨朝栋催马近前，压低嗓音回禀，岩峰将军遣人回报，前路清净，预计四日后可抵成都。
周廷玉微微颔首，目光仍未离开书卷。自叙州脱险之后，父亲周必贤调派的七星卫精锐早已沿路布防，明哨暗卡层层相扣，将整个行程护卫得滴水不漏。他知道，这张无形的大网正在川南山水间悄然收拢——无为教总坛虽毁，苏玉婵生死不明，但残党犹在；
六月初三，成都城垣终于映入眼帘。锦江如一条碧绿的玉带绕城奔流，三江汇流处的巨邑人烟阜盛，市声如潮水般阵阵涌来。车队并未驶向喧闹的官驿，而是径直转向城西一处高墙深院。黑漆大门在车队抵达时悄然开启，待车马全部进入后又沉沉闭合，将外界的喧嚣彻底隔绝。
这处宅子是国公爷早年置下的产业。杨朝栋引着周廷玉穿过影壁，但见庭院内柯木掩映，廊庑清幽，墙厚三尺，内外皆有暗哨，公子可安心在此备考。
安顿方毕，岩峰便捧着一个紫檀木匣快步而入：公子，印卷所需文书俱已备齐。
匣开处，墨香扑鼻。最上层的亲供单以蝇头小楷工整写就，清晰载明：周廷玉，年十五，籍贵州都司毕节卫；父周必贤，现任贵州省承宣布政司左布政使、禄国公；母刘青，诰封二品淑人；祖周起杰，追赠光禄大夫、柱国、禄国公；师承青阳书院山长刘琏。下方邻里、里长的画押墨迹殷然，毕节卫指挥使司的官印鲜红夺目。
亲供单之下，贵州布政使司路引、四川提刑按察使司批文依次排开，另有两份关键文书：其一为叙州府学政赵汝霖亲笔具结的保书，言辞恳切担保周廷玉身家清白，行止端方；其二为联保甘结，已有四名叙州生员签名画押，墨迹深浅不一，显见是分次签署。
赵学政特意遴选的联保士子。杨朝栋低声补充道，其中两位是去年叙州经魁，另两位家中俱有举人功名，可保联保无虞。
周廷玉指尖轻轻抚过文书上的陌生名讳，微微颔首。他深知明代科考五人联保的规矩——一人舞弊则五人同罪，这是将身家性命系于彼此笔端的信任，容不得半分差池。
六月十五，这个平静的清晨被急促的马蹄声惊破。京城八百里加急驿马驰入成都，带来两道关键消息：一是永乐帝决意北巡，命皇太子监国、户部尚书夏元吉辅政；二是朝廷严令各省乡试公正取士，特别申饬不得以籍贯远近有所歧见。周廷玉在书斋听闻岩峰回报，只淡淡一笑——父亲周必贤借剿灭无为教之功，不仅实际掌控了川南关隘卫所，更通过朝中故交影响了决策。这阵突如其来的之风，不过是庙堂政治博弈的余波，却恰好为他扫清了印卷前的潜在阻碍。
六月十八，四川布政使司衙门前车马塞道。青衣方巾的学子们摩肩接踵，汗味混着墨香在灼热的空气中发酵。周廷玉一袭素青直裰，在岩峰与两名便装亲卫陪同下步入衙门。他年纪虽幼，却因历经叙州风波而气度沉凝，在躁动人群中如深潭静水，格外显眼。
负责印卷的老学究戴着玳瑁眼镜，将周廷玉的文书逐字审验。镜片后的目光如针，在他脸上反复刮擦，似要辨出几分黔籍士子不妥。周遭的喧嚣似被无形屏障隔开，只剩纸页翻动的沙沙声。周廷玉垂手肃立，颈间玉佩贴肤传来温润气息，让心中最后一丝波澜也归于沉寂。查验无误后，老学究取来铜印，饱蘸朱砂重重钤在之上；再以特制棉纸誊录信息，二次钤印——入场所需的就此制成。他将浮票递出时，语气格外郑重：八月初八寅时正刻，贡院辕门听点。误时者革除资格，永不叙用。、
周廷玉双手接过浮票，躬身施了一礼，转身步入衙外刺目的阳光中。
回到别院，墨璃已备好符合规制的考篮。竹篾细密轻便，内分两层：紫毫笔裹着油纸，歙砚与墨锭俱全，锡制油灯可灌灯油，素白卷纸供草稿垫板，一小袋炒面（西南地区特产，用谷物或麦子炒熟、磨成粉末，本来墨璃准本的是饼，杨朝栋担心若遇核查的武弁刁难，会把饼子捏碎）椒盐硬饼与盐渍梅干以油纸密封，最下层叠着青色细布薄被。片纸只字不得夹带。墨璃低声解释，目光扫过每样物事，皆合科考规矩。
周廷玉颔首，脑中过了一遍程潜所授的考场禁忌。推开轩窗，夜风裹挟锦江潮气袭来，远处贡院黑沉沉伏在夜色中，如蛰伏的巨兽，正静静等待一月后的与。这场较量，早已超越科场胜负，成为各方势力在西南博弈的延伸。
六月末的成都暑气渐浓，闷如蒸笼。周廷玉深居简出，整日埋首书斋，别院高墙虽隔绝了市井喧嚣，却隔不开科考临近的紧张气息。杨朝栋每日都会带来外界消息：今日布政使司贴出告示，重申场规。贡院龙门已派兵丁把守，内外帘官陆续入驻，均被隔离开来，杜绝私相往来。他话锋一转，压低声音，据岩峰将军探查，两位主考大人的随员中，各有不少书办、胥吏，这些人……未必都干净。
周廷玉颔首，目光仍落在手中的《历科程墨观止》上。这是程济特意为他整理的历代优秀八股文选编，页边密密麻麻写满批注。他尤其重点揣摩方奉安任学政时取中的几篇，细细品味其推崇的理真气醇，法密辞雅的文风。
李文启大人那边呢？他头也不抬地问。
李副主考的门路，似乎多在武弁与胥吏之间。杨朝栋道，其长随近日与按察使司狱曹、成都府刑名书办往来甚密。恐他关注的不在科场条文，而在……场外之功。
周廷玉了然。方奉安追寻的是学术认同，李文启则更注重实际利益交换——这场科举，从一开始就不仅是学问的较量，更是两种势力的角逐。
七月初，岩峰亲自送来一份密报，是周家安排在京城的周安和周岩获取的主考偏好：
方奉安：每日寅时即起，必先读《朱子语类》半卷；批阅模拟试卷时，见引证《尚书》《周礼》完备者必颔首，见辞藻华丽而义理空疏者即蹙眉；其随身仆役言，大人最厌机巧变诈之文。
李文启：常召见川中耆老、盐茶商人，询问地方利弊、边贸情状；对随员透露，策论需言之有物，切中时弊，空谈性理者非其所好；曾点评某生模拟答卷，直言若不知盐米价、不晓边情，何以言经世？
这份情报至关重要。周廷玉当即铺开稿纸，调整备考策略：针对方奉安，强化经义根基，引经据典务求精准，文章结构需严谨法度；针对李文启，则在策论中展现对西南实务的真知灼见，数据事例需确凿，对策需具可行性。他想起父亲信中取中和之道的告诫，关键正在于在方喜的与李重的间找到平衡点。而此时成都的客栈、会馆已人满为患。各地学子频繁走动，拜会名流、投递行卷之风盛行。周廷玉依礼闭门谢客，但仍有几位关键竞争对手的名字，不可避免地传入他耳中：
张文远：泸州卫指挥使之子，亦是他的联保五人之一；好兵事，策论常论及边防，文风悍直；其父与周必贤在剿匪军务上曾有往来。
杨慎：叙州富商杨氏之子，另一联保成员；家学渊源，藏书甚富，于经史子集涉猎颇广，但稍欠锋芒；其家族与周家有盐引生意往来。
王骥：成都府本地才子，师从致仕翰林，以制艺精熟着称，是解元的有力竞争者；为人颇为清高，对黔籍、滇籍考生似有不屑。
这些对手各有背景、各有长短，周廷玉默默记下，心中并无惧意，反生出几分跃跃欲试的较量之心。
七月中旬，城中风声骤紧。布政使司、按察使司、都指挥使司三联衔发布告示，严查等科场弊案，并宣布因圣驾北巡，宵小易动，特加强科场关防，增派军士巡逻。周廷玉明白，这是李文启一系在施加压力，试图扰乱特定竞争对手的心神。他对此嗤之以鼻，心境反而更加沉静——越是此时，越需稳住阵脚。近日城中流传起一桩秘闻：今科主考官方奉安乃洪武进士，与辅政的户部尚书夏元吉有同年之谊；
周廷玉闻讯，只将赵汝霖此前分析的方、李二人偏好又细读一遍——愈发确信中和之道是唯一破局之法。然后开始进行数次全真模拟：墨璃负责计时，严格按照卯时发卷、戌时收卷的考场流程；杨朝栋扮演号军巡查，模拟考场的肃穆与约束；他则在狭小憋闷的书房中静坐，以湿巾拭去额头暑汗，饮食仅用硬饼清水，完全复刻号舍中的条件。
他重点练习快审题、稳破题——八股文的需在开考后半个时辰内完成，容不得半点犹豫；同时反复打磨篇幅分配，确保的义理连贯，甚至练习在昏暗油灯下保持字迹工整——考场光线有限，卷面整洁与否直接影响考官观感。期间，他精心打磨了两篇核心策论：一篇《西南改土归流之得失与长治久安策》，一篇《盐铁茶马之政与边地民生》。两篇策论均引用了小龙塘、水西、毕节的实际案例与数据，既有改土归流需循序渐进的宏观视野，也有茶马互市需减商税、保民生的微观实证，且措辞谨慎，处处合乎圣贤义理——这是他为两位主考所做的最终准备。
暮色四合时，岩峰来告知，唐赛儿已平安抵达小龙塘。老夫人亲自将她安置在老宅先静养，廷玉听罢心下稍安，忽闻街巷传来更梆声——已是二更时分。墨璃悄步进来，奉上一盏参汤：公子早些安歇，明日需养足精神。
廷玉接过参汤饮尽，目光扫过案头的《边地长治久安策》草稿——字句间藏着黔地改土归流的得失，亦有对茶马盐铁之政的思索。黑暗中，颈间玉佩微微发烫，似与远方小龙塘的地脉隐隐呼应。周廷玉想起张中遗稿中那句星枢照野，天下归心，缓缓握紧双手——明日龙门一跃，不止为功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