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九年腊月的寒风卷着黔地特有的湿冷，刮过毕节卫城高低错落的屋瓦。禄国公府，周廷玉面前宽大的花梨木书案上，铺开的并非经史子集，而是一张张写满密密麻麻数字、条款和人名的麻纸，旁边还摊着一本他自己装订成册的《周氏产业整合疏议》。
“我的目标是成为大明首富……不对，是打造一个超越这个时代的商业帝国！” 内心一个声音在叫嚣，带着前世记忆里对资本力量的某种迷恋。他指尖划过纸上“浣玉坊”、“瑞草堂”、“禄水秋白”、“青螺漆器”等名目，仿佛已经看到它们在未来联结成一张覆盖大明乃至海外的巨网。
然而，另一个冷静的声音随即响起：“资本这头野兽，放出来容易，驾驭它，需要比它更强大的笼头和缰绳。”
这“笼头和缰绳”，就是他正在全力推行的“股份制”与“项目制”改革。家族产业在过去几年爆炸式增长，传统的、依靠家主权威和掌柜个人忠诚的管理模式，早已左支右绌。陈墨前几日从安南送回的第一批“试验性”白糖样品和稻米增产报告，更是像一把火，烧得他坐不住——安南那片“鸡肋”之地，眼看就要变成下金蛋的鹅，后方根基若不固，如何支撑前线的开拓？
“母亲，”周廷玉抬起头，看向坐在对面正仔细翻阅草案的刘青，“陈墨在安南进展顺利，张辅将军和沐晟伯伯那边，通过杨朝栋递过去的合作章程，他们虽未明确答复，但收下了厚礼，态度已是默许。咱们自家内部，必须快刀斩乱麻，先把框架搭起来。”
刘青放下手中的纸张，揉了揉眉心。她虽精明干练，但儿子捣鼓出的这些新名词，什么“股权”、“分红”、“董事会”，还是让她感到一阵眩晕。“玉儿，你这想法……太过惊世骇俗。将家业分股份给外人，还是土司、头人，甚至……公主殿下和未来的合作者，”她压低了声音，“你父亲那里，怕是不好说通。祖宗家法，岂容轻易更改？”
“母亲，时代在变，流水不腐，户枢不蠹。” 周廷玉引用了一句古语，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现代逻辑，“咱们周家如今看似花团锦簇，实则根基并未与这黔地彻底融为一体。水西、播州、乌撒、芒部，乃至水东宋家，他们与咱们，更多是看在祖母、平祖母的面子上，或是慑于父亲的兵威。一旦有变，难保不会离心。唯有利益，真金白银、年年分红的利益，才能像最坚韧的丝线，把他们牢牢绑在咱们周家的战车上。”
他拿起另一份清单：“您看，这是初步拟定的份额。咱们周家自然控股，占五成五。宝庆公主殿下代表朝廷一份‘体面’，予半成干股，让她在陛下面前也好说话。水西祖母那里、水东宋家、播州杨家（实际是杨昇舅舅掌控）、乌撒的新土司安普、芒部那些归顺的头人，加起来分去三成。剩余一成，则预留给安南的张辅将军和沐晟伯伯，他们拿了股份，以后在安南行事，自然会多行方便。这叫‘利益均沾，风险共担’。”
刘青沉吟着，手指无意识地在清单上划过。儿子的话，确实点中了要害。周家崛起太快，在西南的根基，更多依赖于联姻和个人威望，而非铁板一块的经济纽带。若真能借此将各方势力与周家利益深度捆绑……这诱惑太大了。
“那……家里这些掌柜、管事们呢？你那个‘项目制’和‘掌柜持股’？”刘青又问，这才是她更关心的内宅稳定问题。
“这就是另一条腿了。”周廷玉眼中闪过锐光，“母亲，您不觉得，咱们家那些大掌柜，比如陈墨，虽然忠心，但做事总缺了股豁出一切的劲头吗？赚多了，是主家的；亏了，是主家承担。他们拿着固定的薪俸和赏赐，再好，也有上限。”
他顿了顿，抛出了核心观点：“人性趋利，亘古不变。我们要做的，不是考验人性，而是利用人性。把他们的利益，和店铺、作坊的利润直接挂钩！ 比如浣玉坊，以后就不是简单交给陈墨打理，而是成立‘浣玉坊项目’，陈墨作为总负责人，可以持有半成‘身股’，年底按股分红。坊里的大小管事，也根据等级和贡献，分配不同比例的‘分红权’。这样一来，坊里每多赚一两银子，他们自己就能分到几钱甚至几分，您说，他们会不会拼了命地去开源节流，琢磨新方子，开拓新市场？”
刘青听得怔住了。她掌管中馈多年，自然明白“动力”二字的重要性。若真如此，这些掌柜管事的，恐怕真会像打了鸡血一般。
“复式记账法已在各家铺子推行，账目清晰，收支分明，正好为这‘分红’提供了依据，谁也别想浑水摸鱼。”周廷玉补充道，语气带着一丝掌控全局的自信，“这就叫‘制度管人，流程管事，数据说话’。”
接下来的半个月，周廷玉进入了近乎疯狂的“工作”状态。他拉着母亲刘青，召见各方管事，核对账目，测算利润，划分股权比例，起草契约文书……他甚至亲自为几家核心产业设计了新的logo（他称之为“标记”）和包装。听竹轩的灯火，常常亮至深夜。
效果是立竿见影的。
当陈墨从安南送回的第二批报告和第一批正式生产的洁白砂糖样品抵达，并附带了他本人对“项目制”和“掌柜持股”表现出极大热情的信函后，周廷玉的改革方案获得了最强有力的现实支撑。
刘青终于下定了决心。她先是说服了宋玲珑——毕竟涉及水东宋家的利益。宋玲珑本就觉得新奇，又能给娘家带来实在好处，自是赞同。接着，刘青又亲自去了一趟小龙塘老宅，拜见刘瑜和奢香夫人。
奢香夫人听完，抚掌大笑：“好！我这孙儿，脑瓜子就是灵光！用银钱把大家都拴在一起，比空口说白话的盟誓管用多了！水西这边，我来搞定！”她雷厉风行，立刻召集水西麾下心腹头人，将股份之事分说明白。有实实在在的好处拿，谁不乐意？
刘瑜则更沉稳些，她捻着佛珠，缓缓道：“此举确能凝聚人心，但玉儿，需知‘利’字旁边一把刀。分寸把握，至关重要，切莫让人心生贪念，反受其害。”
“祖母放心，孙儿明白。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利益是水，规矩就是那舟的龙骨。”周廷玉恭敬回答。
得到了两位老夫人的首肯，事情就成功了一大半。宝庆公主朱月清那里，由刘青亲自去说。朱月清初时惊讶，但听闻自己名下那半成干股未来的潜在收益，以及此事对“稳固圣眷”的微妙作用后，也默然点头。她如今在周家，更需要的是立足的资本和未来的保障。
播州杨昇（周必晟）很快回信，全力支持义弟（周必贤）的决策。乌撒、芒部等地的土司头人，更是欢天喜地，仿佛白捡了金山银山。
一时间，整个周家体系内部，仿佛被注入了一剂强心针。过去是给主家干活，现在感觉是给自己拼搏。各位大掌柜、管事们，眼神都不一样了，走路带风，算盘拨得噼啪响，天天琢磨着怎么降低成本、提高产量、开拓销路。一种蓬勃的、带着铜钱响声的活力，在周家庞大的产业网络里涌动。
“看啊，这就是资本的魔力……或者说，是人性被利益驱动后，迸发出的惊人能量。” 周廷玉站在听竹轩的窗前，看着院子里为汇报新季度预算而匆匆来往的管事们，内心有种创造历史的满足感。他几乎能看到，一个以周家为核心，辐射整个西南，并延伸至安南、云南，甚至通过郑和船队触探海外的商业帝国雏形，正在自己手中缓缓升起。
他甚至开始在心里规划，等院试、乡试一路考上去，进入官场后，如何利用这庞大的商业网络，影响朝局，推动变革……“或许，我可以走一条不一样的权臣之路，用经济控制政治……” 他遐想着，嘴角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属于前世那个哲学系学生兼文学社社长的、混合着理想与野心的笑意。
然而，这“霸总”之路才刚起步，就被两座意想不到的大山拦腰截断。
这日午后，周廷玉正与母亲刘青、几位核心掌柜商议在成都府设立“周氏商号”分号事宜，外书房来了人，语气恭敬却不容置疑：“国公爷请长孙殿下过去一趟。”
周廷玉心头一跳，有种不好的预感。
走进外书房，只见父亲周必贤端坐主位，面色沉静，看不出喜怒。而让他更意外的是，外公刘琏竟然也在，坐在下首，脸色却是罕见的严肃。
“父亲，外公。”周廷玉上前行礼。
周必贤没说话，只是将手中一叠周廷玉亲笔所写的“产业整合章程”草稿，轻轻放在了书案上。那动作很轻，却让周廷玉心里咯噔一下。
刘琏先开了口，声音带着长辈的责备与担忧：“廷玉，你近来，是否有些本末倒置了？”
周廷玉张了张嘴，想解释。
周必贤抬手制止了他，目光如炬，直射过来：“这些，”他指了指那叠草稿，“是你该操心的全部吗？”
书房里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周必贤站起身，走到周廷玉面前，高大的身影带来强大的压迫感：“我且问你，院试在即，你的《四书大全》、《五经旁训》，可曾温习透彻？你的制艺文章，可能确保万无一失？你的策论，可能引经据典，切中时弊？”
一连三问，如同三记重锤，敲在周廷玉心上。他最近沉迷于“商业帝国”的蓝图，这些举业根本，确实……有些生疏了。
“你以为，周家如今的局面，是靠这些商贾之术得来的？”周必贤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没有你曾外公运筹帷幄，没有你祖父血战沙场，没有为父在安南刀头舔血，没有你外公他们在朝在野维系清名……你这些肥皂、白糖、漆器，不过是镜花水月，别人伸手即可取之！”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刘琏在一旁沉声补充了一句古语，点明了关键。
周必贤凝视着儿子：“我知道你聪慧，于经济一道颇有天分。家族产业交给你母亲和你打理，我放心。但你要记住，科举功名，才是你，也是我周家，在这大明立足的根本！是护住你这些‘奇技淫巧’、‘商贾之利’不被他人吞噬的铠甲！ 没有这身官袍，你就算富可敌国，在真正的权贵眼中，也只是一头待宰的肥羊！”
周廷玉如遭棒喝，冷汗瞬间湿透了内衫。父亲和外公的话，像一盆冰水，将他这些日子以来的狂热和自得，浇得透心凉。他来自现代，潜意识里确实有时会轻视这个时代的科举和官场规则，更相信经济和资本的力量。但此刻，他清晰地认识到，在这个皇权至上的时代，没有政治权力的保护，再庞大的商业帝国也只是沙上之塔。
“我终究……还是太天真了。穿越者的优越感，差点让我忘了最基本的生存法则。” 内心自嘲了一句。
“从今日起，”周必贤下令，语气不容置疑，“所有产业琐事，交还你母亲全权处置。你给我搬回清阳书院，安心备考！院试之前，我不希望再看到你插手任何商事！若有下次，家法处置！”
周廷玉低下头，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不甘和庞大的商业计划暂时压下，恭顺应道：“是，父亲。孩儿知错，这就回书院闭门苦读。”
他退出书房，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他回头望了望那象征着财富与权力的重重院落，又看向小龙塘方向清阳书院所在的天空。
“好吧，霸总之路暂且搁置。先老老实实，去把那个该死的院试案首拿回来。” 他摇了摇头，带着一丝无奈，却又无比清醒地，迈步走向了那条这个时代读书人必须走过的、布满青衫与墨香的独木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