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绝对的黑夜中缓慢流逝,失去了日月星辰的参照,每一分每一秒都仿佛被粘稠的墨色拉长。疯狂冒险号如同盲人般,依靠着石像鬼那穿透性极强的幽绿火焰视野和艾莲越发敏锐的深海感知,在这片死寂的黑暗之海中艰难前行。
然而,这被规则强行扭转的永夜,其影响远不止于剥夺光明。一种无形却切实存在的精神压力,如同深海的水压般,开始悄然渗透,侵蚀着船上每一个拥有心智的存在。其影响程度,似乎与个体本身的秩序或理性程度成反比。
石像鬼是唯一毫无变化的。它那岩石般的逻辑和自我认知坚不可摧,永夜也好,精神压力也罢,都无法动摇它“我即船首像”的核心定义。它依旧忠实地履行着了望的职责,用那刻板的声音报告着前方一片虚无的安全,成为了船上最稳定的锚点。
毒岛冴子的变化微乎其微。她强大的意志力和早已与疯狂共舞的杀人鬼本质,让她对这种精神侵蚀具备了极高的抗性。她依旧保持着绝对的冷静,只是那双紫色的眼眸在偶尔扫过窗外无尽的黑暗时,会闪过一丝极其隐晦的、被压抑的兴奋,仿佛这纯粹的黑暗更符合她内心深处对终末的某种想象。她擦拭紫苑的频率似乎更高了,指尖划过刀锋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
艾莲的变化同样不甚明显。深海本身就是一个充满未知与压迫的领域,永恒的黑暗与孤寂是她早已习惯的底色。这规则强行施加的永夜,固然透着诡异,但于她而言,更像是一种扭曲却依旧熟悉的领域延伸,甚至唤醒了某些深植于血脉中的、关于在无光深海中巡猎的本能。
她的感官在绝对的黑暗中变得更加敏锐,红色的瞳孔在船体微光映照下几乎像猫科动物般剧烈收缩,努力捕捉着每一丝细微的光影和振动。她更多地倚靠在冰冷的船舷边,身体微微前倾,如同最精密的声呐,专注地倾听着水下的一切动静,过滤着海浪与船体噪音,搜寻着任何可能潜藏的危险或猎物的迹象。偶尔,在极度专注或感知到异常时,她会下意识地龇牙,露出比平时更显尖利、更具威胁性的牙齿,喉咙深处溢出极低沉的、近乎野兽护食般的咕噜声,这是深海猎手本能被极致环境放大的一丝体现。
然而,与那些彻底陷入混乱的船员不同,艾莲的心神中还存在着一道坚实稳固的锚。每当那源自黑暗与混乱的低语试图钻入她的脑海,勾起她内心深处关于部族覆灭的恐惧与孤寂时,她总能清晰地感知到不远处那个人的存在,傅坤泽的气息,他说话时略带疯意的语调,甚至只是他无意识活动时发出的细微声响。
他就像黑暗中一座散发着温暖与混乱光芒的灯塔,无需言语,仅仅是他存在于她的感知范围内,就足以将那些试图将她拖入疯狂深渊的无形触须隔绝开来。她的目光会不由自主地追寻他的身影,哪怕在浓黑中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也能让她躁动的本能稍稍平息,让她记起自己并非孤身一人漂泊在这片绝望的永夜之海上。她是疯狂冒险号的水手长,而她的船长,正在身边。这份由重度依赖症转化而来的强烈联系,在此刻成为了她对抗规则侵蚀最有效的屏障,让她得以在放大猎手本能的同时,依旧保持着核心的清醒与忠诚。
傅坤泽的变化则稍显明显。他本就跳脱、追求刺激的神经在这种环境下变得更加活跃。他待在船长室的时间变少了,更频繁地跑到甲板上,似乎享受着被无边黑暗包裹的感觉。他的笑容里多了几分躁动和不加掩饰的疯狂意味,有时会对着黑暗的海面发出意义不明的大笑,或者突然用手杖敲击着船梆,制造出刺耳的噪音,仿佛在挑衅这片死寂。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内心深处那些不顾一切的念头正在冒头,但他并不排斥,反而有点乐在其中。为了分散注意力并获取信息,他更频繁地连接了那个只有玩家能感知的论坛和交流大厅。
而变化最为剧烈的,无疑是小陈和亡灵鼠人们。
小陈,作为鼠群之心的大副,她与亡灵鼠人们的精神连接最为紧密,也因此受到了最强烈的冲击。她变得异常焦躁,很难再安静地待在某个地方。她经常无意识地在船长室里快速踱步,细长的尾巴焦躁地拍打着地面,发出“啪啪”的声响。她的红眼睛里闪烁着比平时更加不安和亢奋的光芒,对傅坤泽的依赖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几乎像个小尾巴一样跟着他,一旦离开视线稍久就会变得惊慌失措,不停地吱吱追问:“船长船长,你去哪里了?外面没事吧?鼠鼠有点害怕……”她甚至开始出现一些刻板行为,比如反复清点她的鼠群数量,或者不停地整理她床头柜小窝里的那点软布。
亡灵鼠人们则彻底陷入了集体性的躁狂。它们猩红的眼睛在黑暗中燃烧得更加明亮,充满了混乱与嗜血的光芒。它们的工作效率变得极低,经常无故停下来,对着黑暗发出嘶嘶的威胁声,或者毫无缘由地互相推搡、撕打在一起,需要小陈或者艾莲厉声呵斥才能勉强分开。它们窃窃私语的内容变得更加黑暗和疯狂,充满了各种关于黑暗中隐藏着怪物、或者应该把谁丢下船去献祭的恐怖臆想。那种被压抑的、属于鼠人的多疑、贪婪和掠夺欲被放大到了极致。甲板上时刻弥漫着一种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氛。
傅坤泽甩了甩头,努力将耳边那些越来越诱人的、让他直接冲进黑暗里寻找刺激的低语压下去。他深吸一口气,再次将意识沉入那片只有玩家能访问的喧嚣之地——交流大厅。
与外界死寂的黑暗形成鲜明对比,交流大厅里早已乱成了一锅煮沸的粥。无数条信息疯狂刷屏,充斥着绝望、恐惧、疯狂和歇斯底里的哀嚎。
“求救!求救!我们的舵手疯了,他把船往礁石区开!我们拦不住他。”
“光,为什么没有光!我的眼睛,我的眼睛好像要瞎了。”
“哈哈哈!黑暗才是永恒!我看到神了!祂在黑暗中向我招手,我要过去,我要过去。
“船员叛乱了!他们吃了大副!疯了!都疯了。”
“有没有人能交易镇定药剂?多少价都行!我的船员开始自相残杀了。”
“没用的……规则级的黑暗,所有光源效果都被大幅削弱了……我们的魔法探照灯只能照出五米不到,除非有规则级的光源才能减缓。”
“三天?这怎么可能熬得过三天!第一天还没过完我的精神就要崩溃了。”
“一天?现在连半天也没有!”
“那些船员好像受影响更大!我的精灵水手开始攻击人类船员了!说他们是‘黑暗中的污点’。”
“楼上的,至少你的船员还有种族可以分派系!我的船员全是人类,现在分成‘觉得灯太亮派’和‘觉得灯不够亮派’,已经在甲板上打出狗脑子了!”
“不要灯!光可以抵御心中的黑暗。”
“系统这是要我们死。这根本不是航行,是养蛊。”
浏览着这些信息,嘴角那丝疯狂的弧度越发明显。相比之下,他的疯狂冒险号虽然也出现了问题,但情况似乎远比论坛里这些哭爹喊娘的家伙要好得多。亡灵鼠人本就疯狂,现在只是更疯了点,还在可控范围内。小陈虽然焦虑依赖,但依旧能执行命令。艾莲和冴子更是稳如泰山。
他甚至有点得意地想:“看来老子这船员的底子好,也不是没好处嘛”
然而,就在这时,一阵极其尖锐、充满恐惧的吱吱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声音来自甲板。
傅坤泽猛地冲出船长室,毒岛冴子和艾莲也瞬间出现在他身后。
只见甲板中央,一群亡灵鼠人正围成一圈,它们彻底陷入了癫狂,猩红的眼睛闪烁着嗜血的光芒,正在疯狂地攻击……它们自己。
不,更准确地说,它们在攻击彼此,也在撕扯自己的皮毛和血肉。仿佛想要将某种无法忍受的东西从体内挖出来。
“黑暗,黑暗钻进脑子里了!”
“撕碎!撕碎就好了!”
“血!需要更多的血来献祭!”
“吱啊啊啊——!”
混乱的嘶吼和惨叫声交织在一起。小陈试图控制它们,但她的声音被鼠群的彻底狂躁淹没,她自己也因为精神连接而痛苦地抱住了头,在地上蜷缩成一团。
某个叫巴顿的历战亡灵鼠人,情况最为诡异。它没有参与自残或互斗,而是跪在桅杆下,用自己的爪子在甲板上疯狂地刻画着某种扭曲、亵渎、无法理解的符号,嘴里反复念叨着破碎的音节,仿佛在进行某种黑暗的仪式。它的眼神狂热而空洞,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
永夜的精神侵蚀,正在以超乎预料的速度,将船上的混乱推向危险的边缘。
傅坤泽脸上的疯狂笑意收敛了,眼神变得凝重起来。他意识到,仅仅是底子好可能还不够。如果不想办法应对,他的船或许不会像论坛里那些一样瞬间分崩离析,但也很可能在这三天内,从一艘疯狂但有序的船,彻底变成一艘在黑暗中的、载满了真正疯子的幽灵船。
黑夜,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