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那无形的恐怖压迫感几乎要凝成实质,令人窒息之时,艾莲却猛地动了起来。她不再蜷缩,而是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爆发出最后的力量。她扑到洞穴内侧一处看起来与周围岩壁无异的墙壁前,用那柄巨大的剪刀武器疯狂地凿击起来。
傅坤泽的投影和幽灵分身都惊愕地看着她。很快,石块崩落,露出了后面被填塞的痕迹。艾莲不顾一切地挖掘着,很快便清理出了一个巨大的、黑黝黝的洞口。里面似乎是一个更大的天然洞窟。
艾莲停下来,剧烈地喘息着,她回头看向傅坤泽的投影,眼神里充满了一种决绝的、近乎偏执的光芒,声音因为激动和急促而有些嘶哑:
“可以跟我进来吗?”艾莲的语气,似是在询问,但又不容拒绝。
“我知道,我知道,你不在这里,一会儿无论发生什么,你都能活下去,你一定能活下去。”她的语气有些激动开始重复自己的话语。
傅坤泽立刻控制投影紧随其后,幽灵分身也无声地跟上。一进入这个被隐藏的洞窟。
艾莲站在洞穴之中,她的身体在微微颤抖。她环视着周围,声音开始变得低沉而缥缈,仿佛陷入了遥远的回忆:
“我和你说过,我是吉尔斯,是被部族赶出来的。”她的声音带着一丝苦涩“其实,对,也不对。”
“我的部族很小,非常小,不到一百个成员。”她的眼神变得柔和而哀伤,仿佛穿透了时间和海水,看到了曾经的画面“我记得他们每一个人的名字,每一个人的样貌……我记得他们每一个人”
她的语气忽然带上了一种近乎温柔的怀念,语速放缓,仿佛在抚摸那些珍贵的记忆:
“老萨满格鲁姆,他的胡子总是被调皮的小家伙们编成乱糟糟的辫子,他假装生气,却从来舍不得真打。战士长巴顿,背上那道巨大的疤痕是为了从虎鲨嘴里救回卡莎留下的,他总爱吹嘘这个,但喝酒又是最怂的一个,三杯海藻酒就能让他抱着柱子哭诉找不到伴侣,还有莉娜,她唱歌最好听,每次狩猎归来,都是她的歌声最先传来。小托比,他最顽皮,总想偷偷摸我的尾巴,被发现后就假装摔倒。”她一个一个地说着,那些名字和细节从她口中流淌出来,仿佛带着曾经鲜活的气息。
“我拥有的人类特征非常多……多到……其实不如说,我拥有的鲨鱼特征只有这条尾巴、这些牙齿,还有指节和手腕上这些鳞片。”她抬起手,看着自己灰蓝色的、覆盖着细密鳞片的手背“放在其它任何大部族,我根本不可能活下来,出生时就会被处死,但我们部族很小。”
“我们部族很小,我们部族很小。”她重复着这句话,语气里充满了某种执拗的扞卫。“每一个人口都很重要,每一个人都很重要,每个都是家人,部族就是家,是所有人的家。”
“家不会赶走任何一个家人,我们部族也不会赶走任何一个族人。”
“所谓的成年后被赶走,只是仪式那只是一个过场,一个象征!”她的情绪激动起来,声音拔高,带着哭腔“本该是这样的,本该是这样的…”
“我本该在外面呆上三天,三天后返回部族。部族会我举取宴会。莉娜会为我歌唱;我的母亲阿古柏会拥抱我,检查我身上有没有伤口;我的姐姐尔苏,会故意用力的拍着我的肩膀,直到我叫我疼,她在说‘都已经成年了,怎么这也受不了’;最后老萨满格鲁姆会给我取一个名字,取一个名字……”
“本该是这样的,本该是这样的…”她重复着那话语,似乎这样就可以让一切回到正轨。
她的身体颤抖得更加厉害,泪水终于无法抑制地涌出,混合在周围的海水中。发出了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哀鸣:
“但……但……”
她再也说不下去。也无需再多言,一切都已经明了。傅坤泽看着洞窟,洞窟很大,宛若地狱景象。遍地都是散落的、已经彻底白骨化的残骸。从那些骨骼的形状和特征可以清晰地辨认出,它们都属于鲨鱼人。数量之多,几乎铺满了整个洞窟的地面。有些骸骨还维持着挣扎、拥抱、或者保护什么的姿态,无声地诉说着临死前的惨烈与绝望。
三天,足以发生任何灾难。当她怀揣着对家的全部渴望和憧憬,在外面度过了三天,满心欢喜地回来时,等待她的,只有这片被死亡彻底吞噬的废墟。
“我不知道是什么袭击了他们”她的声音破碎不堪,充满了无尽的痛苦和迷茫,“是其它强大的部族?是某种我们从未见过的深海巨兽?还是别的什么?海洋太大了,三天也太长了。”
“我被赶走了…”
“我被流放了…”
“我被赶走了…”
“我被流放了…”
……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不断重复着这两句话。
她猛地抬起头,泪水模糊的双眼死死盯住傅坤泽的投影,那目光中带着一种最后的、近乎疯狂的祈求:
“你要记住他们!”
“求你记住我们!”
艾莲瘫软在地,蜷缩在冰冷的海底沙地上,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断断续续地从她喉间溢出,混合在冰冷的海水中,消散在死寂的洞窟里。那不再是战斗时的低吼,而是心魂被彻底撕裂后无法抑制的悲鸣。她像一个终于找到家的方向,却发现家早已化为坟茔、连墓碑都无从辨认的孩子,所有的坚强、所有的生存本能,在这一刻都被巨大的悲伤和孤独彻底击溃。
她那总是紧握着武器、充满力量的手指此刻无力地张开,深深抠进地面的沉积物中,仿佛想从中抓住一丝早已不复存在的温暖。强健的、曾让她在深海中迅疾如电的尾部,此刻也无力地耷拉着,微微卷曲,透露出极致的脆弱。皮肤似乎都失去了往日的光泽,被巨大的哀伤笼罩。
偌大的天然洞窟,此刻仿佛一座巨大的、水下的集体墓穴。累累白骨无声地堆积、散落,姿态各异地诉说着末日降临时的惊恐、挣扎与无望的保护。它们沉默地环绕着中央那个唯一活着、却仿佛正在死去的同胞。一阵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深海暗流缓缓掠过洞窟,穿过那些嶙峋的骨骼缝隙,发出幽远、空灵而又无比哀伤的呜咽声,仿佛无数亡魂的低语与叹息,又像是这个埋葬了整个部族的坟墓本身,正在用它唯一的方式,安慰着最后归来的族人。我们在这里,我们一直在这里。
傅坤泽的投影静静地站在一旁,他脸上的玩世不恭和惯有的笑容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震撼,以及深切的、无言以对的无措。他目睹过无数死亡,甚至亲身经历过无数次,但从未有一种死亡,如此寂静,如此彻底,又如此沉重地压在一个活着的人身上。他看着那个蜷缩在地、哭得撕心裂肺的鲨鱼人少女,第一次感到自己那些疯狂的想法和手段在此刻是如此苍白无力。他张了张嘴,却发现任何语言安慰、鼓励、甚至是愤怒在此刻都显得轻浮而可笑。他只能沉默,让自己的投影如同一块沉默的礁石,存在于那里,见证着这一切。
幽灵分身也静静地悬浮在一旁,她那母亲般的温和气息变得更加沉静、更加包容,仿佛化作了一片无声的、理解的海洋,温柔地包裹着艾莲,却并不试图去触碰或打断。那没有五官的面容似乎也流露出一种深切的悲悯。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凝固了。只有艾莲压抑的哭声和海水流过骸骨的呜咽声,在这片巨大的水下坟墓中回荡,诉说着一个被海洋彻底遗忘的悲剧,和一个被遗留者无法承受的伤恸。
过了许久,也许是哭累了,也许是情绪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艾莲的啜泣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了细微的、断断续的抽噎。她依旧蜷缩着,没有动弹,仿佛耗尽了所有的力气。
傅坤泽的投影缓缓地、极其小心翼翼地靠近了一些,他试图说点什么,哪怕只是一句“我在”,却最终还是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只是让自己的投影,以一种绝不会惊扰到她的距离和方式,默默地存在着。
幽灵分身则微微动了动,用一种极其轻柔的、仿佛催眠曲般的母亲语调,低低地吟哦着没有任何具体含义的音节,那声音温暖而抚慰,如同最深沉的夜海中唯一的光,不求驱散黑暗,只求陪伴着度过这最寒冷的时刻。
洞窟内,再次陷入了漫长的沉默。但这一次的沉默,不再只有死亡和绝望,还多了一份无声的陪伴,和一份刚刚被强行撕开、血淋淋地呈现出来、需要无尽时间去抚平的巨大创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