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右荒原上的血色残阳尚未褪尽,凛冽的风沙便裹挟着刺鼻的血腥气,将赤松德赞与论恐热的首级装入镶铁木笼。
这两个曾搅动雪域风云的头颅,此刻在笼中随着骡马颠簸,沿着丝绸之路逶迤西行。
沿途的胡杨枯枝上,乌鸦扑棱着翅膀发出嘶哑的啼叫,仿佛在为这两位枭雄奏响最后的挽歌。
当木笼缓缓经过敦煌城头时,夕阳将唐军士兵的身影拉得很长,他们敲击铜锣的声音震耳欲聋:“犯我大唐者,虽远必诛!”
这声震寰宇的怒吼,与商队悠悠的驼铃声交织在一起,穿过大漠,翻过皑皑的昆仑山。
那声音仿佛有了生命,一路向西,最终飘进了吐蕃逻些城巍峨的赞普宫殿。
宫殿内,百余盏酥油灯在穿堂风的吹拂下,火苗剧烈摇晃,宛如无数跳动的幽灵。
金黄的油珠顺着灯盏边缘缓缓滴落,在金砖铺就的地面上汇聚成小小的油洼,倒映着殿内众人惶惑不安的面容。
牟尼赞普端坐在鎏金打造的王座上,年仅二十岁的他,脸庞还残留着少年的青涩与稚嫩,眼神中却已藏着与年龄不符的忧虑。
他的双手死死攥着锦袍下摆,指节因用力过度而泛白,几乎透明,仿佛要从这锦缎中汲取一丝力量。
他头上的王冠缀着九颗圆润硕大的东珠,每一颗都象征着吐蕃的九大家族,此刻却像九座沉重的山岳,压得他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殿下文武百官的目光,如同无数根细针,密密麻麻地扎在他身上,让他浑身不自在,仿佛自己成了众人审视的猎物。
柱廊间摇曳的酥油灯影里,年迈的僧相赤松德赞垂着眼帘,骨节嶙峋的手指反复摩挲着檀木佛珠。
那串由天竺高僧开过光的念珠,在他掌心转出细密的沙沙声,混着廊外呼啸的寒风,倒像是在替他数算着朝堂暗流。
身披锁子连环甲的将军达玛多吉猛地按上狮头吞口刀柄,鎏金纹饰在他虎口下微微凹陷。
这位曾在河西走廊大破唐军的猛将,此刻眼神如淬毒的箭矢,扫过主座上那个单薄的身影时,甲胄缝隙间渗出的汗珠,竟在青砖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雕满饕餮纹的青铜香炉腾起袅袅桑烟,将众人的窃窃私语搅成一团混沌。
谁都清楚,这个刚及弱冠的赞普,别说亲历战场的腥风血雨,就连处理政务时,都还会在加盖玉玺的刹那,被烛火烫得指尖微颤。
可如今,这个连剑穗都系不利索的年轻人,却要扛起兵败大非川后,濒临崩溃的吐蕃王朝。
“赞普!”
随着一声惊雷般的暴喝,大相论莽罗踏着满地月光大步上前。
他肩头玄铁护肩与门框相撞,发出龙吟般的嗡鸣。
那身浸透硝烟的黑色皮甲上,三十六枚青铜铆钉泛着冷冽的幽光,恰似悬在众人头顶的三十六把铡刀。
而他腰间那柄镶满绿松石的弯刀,七颗猫儿眼般的宝石正在阴影里诡异地流转,无声诉说着这位军事贵族曾经饮血千里的赫赫战功。
他微微躬身,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说道:“赤松德赞赞普战死长安城下,三万精锐全军覆没,连论恐热将军都落得身首异处的下场!我吐蕃元气大伤,当务之急是重整军备、收拢残兵,而非守着这空荡荡的王座,听任各部族自生自灭!”
牟尼赞普刚要开口,喉结却紧张得滚动了一下,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想说自己已经下令让边境部族支援,可话没出口,外戚尚族的首领尚结赞便挤开人群,沉声道:“论莽罗大人此言差矣!赞普年幼,尚未亲政,理应由外戚辅佐朝政。当年赤松德赞赞普年幼时,也是由尚族与那囊氏共同辅佐,才稳定了局面!待赞普成年,再交还大权不迟!”
“哼!尚结赞,你也配提辅佐二字?”
那囊氏的首领那囊多吉冷笑一声,他身着紫色锦袍,腰间挂着象征内政大权的玉牌。
那囊多吉插话道:“你不过是靠着妹妹嫁入王室,才从一个边境小族爬到如今的位置!论莽罗大人手握军权,我那囊氏掌控户籍、赋税,轮得到你尚族来插手朝政?”
“你说什么?”
尚结赞猛地拔出佩刀,刀光闪过灯影,“我尚族在平定苏毗叛乱时立下大功,你那囊氏不过是靠着祖上的功劳,有什么资格对我指手画脚?”
“够了!”
论莽罗重重一拍案几,青铜酒壶震得跳起,“都什么时候了,还在为权力争斗!”
可他的目光扫过尚结赞与那囊多吉时,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算计。
赤松德赞已死,这正是军事贵族掌控大权的最好时机。
三方势力当场争执起来,尚族的人跟着尚结赞拔刀,那囊氏的官员则高声反驳,论莽罗带来的武将们也手按刀柄,随时准备动手。
殿内的酥油香气混着争吵声、拔刀声,显得格外混乱。
牟尼赞普坐在王座上,看着眼前的乱象,手指紧紧抠着王座的扶手,指甲几乎嵌进木头里。
他既没有父亲赤松德赞的威望,也没有掌控军队的能力,只能像个局外人一样,任由外戚与权臣争夺权力,连一句像样的话都说不出来。
而宫殿之外,更大的动荡正在逻些城蔓延。
吐谷浑贵族慕容诺曷钵得知吐蕃主力覆灭的消息,连夜召集部众,在城东的草原上竖起了独立大旗。
黑色的旗帜上绣着金色的狼图腾,那是吐谷浑古老的象征。
慕容诺曷钵站在高台上,身后跟着数千名手持弯刀的骑兵,他对着部众高声喊道:“吐蕃赞普无能,权臣乱政!我吐谷浑世代居住在青海湖畔,却要年年向吐蕃缴纳赋税、出兵征战!如今吐蕃已无力掌控我们,今日起,吐谷浑不再受吐蕃奴役,恢复独立!”
“恢复独立!恢复独立!”
吐谷浑部众爆发出震天的呐喊,声音传到逻些城内,不少百姓都悄悄打开窗户,眼神里满是向往。
苏毗贵族紧随其后,在南部边境的日喀则宣布独立。
他们不仅竖起独立大旗,还派兵攻占了吐蕃的三座粮仓,将粮食分发给当地百姓,收拢人心。
苏毗首领甚至派人给牟尼赞普送去书信,嘲讽道:“赞普若能保住自己的王座,再来管苏毗的事吧!”
更糟糕的是,蛰伏于雪域阴影中的苯教势力,借着时局动荡的裂隙破土而出。
这些被佛教长久压制、近乎湮灭的古老信仰卫道士们,高举刻满符文的牦牛角号,挥舞镶嵌人皮鼓面的法器,在呼啸的罡风中掀起了一场疯狂的宗教反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