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女儿小时候，自己就是这样抱着她，一步一步走上这长长的楼梯。
她的小辫子蹭在自己的下巴上，痒痒的，带着洗发水的清香。
他想起她第一次考了满分，像只快乐的小鸟一样从楼上冲下来，扑进自己的怀里，把那张满是红勾的卷子举得高高的，脸上的骄傲比天上的太阳还要灿烂。
他想起他们最后一次争吵，也是在这里。
她哭着问他为什么又要走，问他是不是不爱这个家了。
他无法回答，只能像个逃兵一样，狼狈地转过身，几乎是跑着下了楼。
他没敢回头，他怕看到她那双含泪的眼睛。
这些记忆，曾经是他穿越枪林弹雨时最坚硬的铠甲，可现在，却变成了最锋利的刀刃，一刀一刀，凌迟着他的灵魂。
他停在了楼道口，黑洞洞的入口，像一只巨兽张开的嘴，要将他彻底吞噬。
一股熟悉的，混杂着陈旧水泥和邻居家饭菜香味的气息，扑面而来。
“我……”
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
“我上不去……”
龙首的灵魂在哀嚎，在退缩。那个无所畏惧的男人，在距离女儿只有几十级台阶的地方，胆怯了。
郑前的理指，也在这一刻被彻底击溃。他无法想象，当那扇门打开，当那双酷似龙首的眼睛看到自己这张年轻陌生的脸时，会是怎样的一场灾难。
“郑前。”
苏婉清走上前，挡在了他和那个黑洞洞的楼道口之间。
她直视着他那双已经开始涣散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
“你必须上去。”
“这不是选择题，是必答题。”
“你答应过我的。你要承担起龙首的责任。真相，必须由你亲手交给她。”
她的声音，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他混乱的思绪，带来了一丝清醒的刺痛。
是啊，责任。
唯一的父亲。
他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的挣扎和痛苦虽然依旧浓重，却多了一丝决绝。
他绕过苏婉清，踏上了第一级台阶。
老旧的声控灯，因为他们沉重的脚步而“啪”的一声亮起，昏黄的光线，将三人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投射在斑驳的墙壁上，像三个沉默的罪人，正一步步走向审判台。
五楼。
502室。
那扇熟悉的，掉了一点漆的深红色木门，近在眼前。
“郑前”抬起手，却悬在了半空中。
他的手，抖得不成样子，像是患了严重的帕金森症。
他试了几次，都无法准确地按上那个门铃。
就在这时，门内传来了一阵轻快的脚步声。
“咔哒”一声。
门，从里面被打开了。
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扎着马尾的女孩，出现在门后。
她的脸上，还带着一丝疑惑，似乎在奇怪为什么门口有人，却没有敲门声。
当她的目光，落在门外三人的身上，特别是落在为首的那个年轻男人脸上时，她脸上的疑惑，瞬间凝固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
空气，死一般地沉寂。
女孩的眼睛，慢慢地，一点一点地睁大。
她看着“郑前”，看着他那双眼睛。
那双她再熟悉不过的，属于她父亲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流露出的，那种看着她时，混杂了欣慰、心疼和深深亏欠的复杂眼神……
为什么……
会和她那个一年只能见一次的父亲，如此的……相像？
一种荒谬的，不可能的，却又无比熟悉的感觉，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
她的嘴唇，无意识地张开，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男人，喉咙里，发出了一声连她自己都感到震惊的，带着无尽疑惑与颤抖的，梦呓般的低语：
“……爸？”
这一声“爸”，像一道九天惊雷，狠狠地劈在了“郑前”的天灵盖上。
他所有的伪装，所有的心理建设，在这一瞬间，土崩瓦解。
龙首的灵魂，在这一声呼唤中，彻底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他几乎是本能地，向前踏了一步，嘴唇翕动着，想要像以前无数次那样，应一声“哎”，然后伸出手，摸摸她的头。
可是，他不能。
他不是龙首。
他是郑前。
他是占据了龙首一切的……怪物。
这残忍的认知，让他硬生生止住了脚步。他看着女儿那张写满了震惊与期盼的脸，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想开口解释，想告诉她真相，可喉咙里像是被灌满了铅，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龙小影看着他，看着他那副痛苦到扭曲的表情。她眼中的期盼，开始一点点褪去，转而变成了更深的迷茫和一丝警惕。
她刚才……是疯了吗？
怎么会对着一个陌生人，叫出那个称呼？
可是……可是那双眼睛……
“你……你是谁？”
龙小影的声音，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颤抖。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我们……认识吗？”
“郑前”的嘴唇，终于动了。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每一个字，都像是在用刀子割自己的舌头：
“你……认错人了。”
这五个字，像一盆冰水，兜头浇在了龙小影的头上。
她脸上的血色，“唰”的一下褪得干干净净。
是啊，认错了。
怎么可能呢？
爸爸已经牺牲了。追悼会都开过了。
骨灰盒就放在她的房间里。
眼前这个男人，这么年轻，怎么可能是她的爸爸？
她一定是太想他了，所以出现了幻觉。
一股巨大的羞耻和难堪涌了上来，让她恨不得立刻关上门，把这几个奇怪的人隔绝在外面。
“对不起。”她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蚋，“是我认错了，对不起。”
她说着，就要关门。
“等等！”
开口的，是站在一旁，一直沉默着的老赵。
这个四十多岁的汉子，再也忍不住了。
他看着龙小影那张失魂落魄的脸，看着“郑前”那副生不如死的表情，心脏疼得像是要裂开。
龙小影关门的动作一顿，抬起头，看向老赵，眼中带着一丝疑惑：
“赵叔叔？您怎么……”
老赵大步走上前，一把抓住了“郑前”的手臂，将他往前推了一步，声音嘶哑地对龙小影说：
“小影，你……你再好好看看他！你仔细看看他的眼睛！”
“赵叔叔，你这是干什么？”
龙小影被他的举动弄得更加迷惑，甚至有些害怕。
“郑前”被他推得一个踉跄，被迫再次直面女儿的目光。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不敢再看。
“你看！你看他这个样子！”老赵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
“小影，你难道就没发现吗？他不敢看你！就像……就像龙首每次犯了错，惹你生气了，不敢看你一样！”
老赵的话，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了龙小影的心上。
她猛地看向“郑前”。
是了。
这个下意识躲闪的眼神，这个紧抿着嘴唇，显得有些无措和愧疚的表情……
和记忆中，那个每次答应了陪她过生日却又食言，只能在电话里低声道歉的父亲，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