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如丝,将嘉兴府笼罩在一片朦胧水色之中。烟雨楼所在的南湖之畔,垂柳含烟,画舫零星,本是一派江南盛景,此刻却因连日来的江湖风波,平添了几分肃杀之气。
江长安一行随赵执事抵达烟雨楼时,已是次日午后。远远便见楼外巡哨弟子数量倍增,个个神色警惕,目光如电般扫视着过往行人。高耸的楼阁在雨幕中静默矗立,檐角悬挂的古铜风铃偶尔被风拂动,发出清越而孤寂的声响,仿佛在无声诉说着山雨欲来的压抑。
“江师弟,你们可算到了!”早已得到消息在门前等候的陆明轩快步迎上。他一身月白长衫已被细雨打湿肩头,显然等候多时。见到江长安,他脸上露出真挚笑容,但那双温润如玉的眸子深处,却藏着难以掩饰的忧色。目光掠过江长安略显苍白的脸色,他关切道:“路上辛苦。赤焰谷那群疯狗没伤着你吧?”
“有劳陆师兄挂心,些许跳梁小丑,还奈何不了我。”江长安微微一笑,与陆明轩把臂相见。两人虽相识不算太久,但共历生死后,情谊早已非同一般。他又将玉鸣、林梦引见,陆明轩皆以礼相待,言辞恳切。
众人未在门前多留,由陆明轩亲自引路,穿过层层庭院。烟雨楼内里比外观更为广阔,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回廊曲折,移步换景。只是沿途所遇弟子,虽礼仪周全,眉宇间却都带着与陆明轩相似的凝重,使得这片雅致园林莫名透着一股紧绷的气氛。
行至后院一间僻静书房,陆明轩屏退左右,亲自掩上房门,将窗外淅沥雨声隔绝大半。室内檀香袅袅,陈设清雅,四壁书卷盈架。
“江师弟,不瞒你说,如今这江南之地,恐怕已成漩涡中心。”陆明轩请三人落座,神色转为严肃,亲自执壶为几人斟上热茶,“自你们在伏牛山闹出那般动静后,各方势力便闻风而动。赤焰谷不过明面上跳得最凶的一股,暗地里,影阁活动愈发猖獗,西域、漠北乃至海外的一些陌生面孔也频频现身。家父日前已与灵隐寺、归云庄等派掌门会晤,皆认为此番风波背后,恐有一只无形黑手在搅动乾坤。”
江长安点头,将听潮小筑内与万仙盟琉璃交锋、最终立下“论道”赌约,以及意外获得那枚神秘云纹令牌之事,择其要点告知陆明轩。关于自身身世核心,他暂未明言,只强调此令牌纹路与云隐村遗迹中所见极为相似,疑与当年惨案有重大关联。
“万仙盟…琉璃…”陆明轩指节轻轻敲击桌面,面色愈发沉凝,“她们果然也插手了。此盟超然物外数百年,门下弟子轻易不入红尘,如今却为天门碎片屡屡破例,其志非小。”他接过江长安递来的令牌,指尖触及那冰凉奇特的材质,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他反复摩挲其上云纹,沉吟良久,忽而起身,走向内侧一个上了多重铜锁的紫檀木柜。
“此物材质殊异,非金非铁,这云纹更是古拙玄奥,不似近世雕工。”陆明轩一边说着,一边取出一串造型奇特的钥匙,小心翼翼打开柜门,从中捧出一卷以油布仔细包裹的物件。解开层层束缚,露出一卷颜色泛黄、边缘严重破损糜烂的古老羊皮卷轴。卷轴展开时,甚至能听到纤维脆弱的呻吟声,一股混合着霉味与墨香的古老气息弥漫开来。
“此乃我陆家世代相传的一卷先祖手札副本,据说正本早已毁于战火。其中所载,多是千年前江南一带的地理风物、奇闻异事,语多荒诞,向被族中视为杂谈,少有人认真研读。”陆明轩解释着,手指极其轻柔地在羊皮卷上移动,避开那些脆弱的裂痕。最终,他的指尖停留在卷轴边缘一处不起眼的角落。
那里,用某种暗红色的矿物颜料,绘制着几个简陋而古怪的符号,旁边配有模糊难辨的古体小字。其中一个符号,正是由数道流畅宛转、仿佛云气盘旋升腾的曲线构成!
“江师弟,你看!”陆明轩语气带着一丝发现秘辛的激动,“此纹路,与你那令牌上的云纹,可有八九分神似!”
江长安、玉鸣、林梦立刻凑近观瞧。仔细比对之下,果然如此!那羊皮卷上的云纹,虽笔画更为古朴简练,但其核心的神韵、那种盘旋向上的流动感,与令牌上的云纹几乎同出一源!
“手札中对此符号有何记载?”江长安急问,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
陆明轩借着窗外透入的微光,仔细辨认着旁边那几行蚊足般的古字,一字一顿,念得颇为艰难:“…其纹如云升…血脉有异…司守…‘门’之契…世居…水泽云雾之间…谓之…‘云之遗族’…”
云之遗族!
四字入耳,江长安脑中“轰”的一声,仿佛有惊雷炸响!云隐村!又是一个“云”字!这绝非巧合!难道自己出生、成长的偏僻山村,竟是这古老传闻中“云之遗族”的隐居之地?
陆明轩继续解读着断断续续的文字:“…手札提及,此族之人血脉特殊,似与守护某种被称为‘门’的碎片息息相关,肩负古老契约…然千载前,天地剧变,此族骤衰,渐隐于世,后人皆以为其血脉早已断绝于岁月长河之中…”
守护“门”的碎片!天门碎片!
江长安与玉鸣、林梦交换了一个震撼的眼神。所有的线索在此刻似乎被一条无形的线串联起来!云隐村很可能就是“云之遗族”最后的栖身之所!他们世代隐居,并非仅仅为了避世,更是在默默履行着守护“天门碎片”的古老契约!而自己,被养母玉瑾特意安置于此,绝非偶然!是因为这“云之遗族”的特殊血脉与环境,能更好地隐藏自己?还是因为自己的身世,本就与这古老遗族有着某种未知的牵连?
郭靖、黄蓉……你们当年,究竟知道多少?将我托付于玉瑾姑姑,隐姓埋名于这“云之遗族”的村落,仅仅是躲避仇家,还是有着更深层的布局?云隐村的血案,仅仅是幽冥宗为了夺取碎片,还是有人想要彻底断绝这“云之遗族”的传承,瓦解那古老的守护契约?
而那枚出现在万仙盟弟子身上的令牌……是意味着万仙盟与“云之遗族”有所关联?还是她们从别处得来?亦或是……屠村的凶手,除了影阁,还有第三股势力?
一时间,无数疑问如同决堤洪水,冲击着江长安的心神。他本以为自己是英雄之后,身负血海深仇,目标明确。此刻却骤然发现,自己的命运之线,早已在更久远的年代,便被编织进一个关乎古老氏族、天地秘辛的巨大网络之中,其复杂与深邃,远超想象。
“这‘云之遗族’……除了手札记载,可还有其它线索流传?”江长安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声音因干涩而略显沙哑。
陆明轩缓缓卷起羊皮卷,动作轻缓如同对待易碎的梦境,摇头叹息:“千年沧桑,遗迹早湮。这卷手札能留存至今已是侥幸,其中记载更是支离破碎。除了这图腾与只言片语,再无更多确切信息。”他看向江长安,目光中带着同情与了然,“若云隐村真是其后裔所居,或许村中祠堂、秘地,曾留有更多线索,可惜……”
可惜,云隐村已化作一片焦土,断壁残垣间,还能剩下什么?
书房内陷入一片沉重的静默,唯有窗外绵密的雨声,敲打着琉璃窗格,也敲在每个人的心头。线索似乎再次触碰到坚壁,前路迷雾重重。
就在这时,书房门外传来一阵急促却不失章法的脚步声,一名身着烟雨楼核心弟子服饰的青年在门外站定,声音带着刻意压低的紧迫:“少主,楼主急令,请您与江少侠速往正气厅!丐帮鲁长老一行人刚到,有十万火急之事!”
陆明轩与江长安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惊疑。丐帮长老此刻匆匆而来,所为何事?两人不敢怠慢,立刻起身。
“走!”
正气厅乃烟雨楼议事重地,此刻厅内气氛凝重得如同铁铸。主位之上,烟雨楼主陆乘风正襟危坐,这位平日里温文儒雅的中年男子,此刻面沉如水,不怒自威。下首两侧,坐着几位烟雨楼白发苍苍的长老,个个眉头紧锁。而厅堂中央,站着数名风尘仆仆、衣衫染尘的汉子,为首一人,年约五旬,身材魁梧,面容悲愤,腰间挂着八个布袋,正是丐帮八袋长老,鲁有脚!
厅内弥漫着一股混合着雨水、汗水和淡淡血腥气的味道。
“陆兄!明轩贤侄!”鲁有脚见到陆乘风父子进来,抱拳行礼,虎目泛红,声音沙哑如同砂纸摩擦,“出大事了!天塌下来的大事!”
陆乘风抬手虚扶,沉声道:“鲁长老不必多礼,何事如此紧急?但讲无妨。”
鲁有脚猛地一跺脚,悲声吼道:“我帮……我帮传功长老,刘如峰刘大哥……三日前在太湖马山一带,遭奸人暗算……他…他殉帮了!”
“什么?!”
“刘长老遇害?!”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陆乘风霍然起身,脸上尽是难以置信之色。陆明轩更是失声惊呼,脸色瞬间煞白。江长安如遭五雷轰顶,猛地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
刘如峰!那是他父亲郭靖的生死兄弟,是丐帮顶梁柱一般的人物!一手降龙掌法刚猛无俦,侠名播于天下,是看着他江长安长大的长辈!当年云隐村惨案后,若非帮务缠身,刘长老几乎要亲自下山追查凶手!这样一位武功盖世、经验老道的英雄人物,怎么可能被人暗算?
“鲁长老,消息……消息确凿吗?”陆明轩声音发颤,犹自不愿相信。
“尸首……已运回君山总舵!”鲁有脚虎目含泪,双拳紧握,骨节捏得发白,“我等亲眼所见!刘大哥他……胸前一道漆黑掌印,深可见骨!周身经脉尽碎,是被至阴至邪的掌力震毙的!”
幽冥死气!影阁!
几乎瞬间,所有人都想到了这个名字。唯有影阁的幽冥劫指或相关武功,才能造成如此阴毒恐怖的伤势!
“是影阁那帮杀千刀的杂碎!”鲁有脚咬牙切齿,眼中喷薄着刻骨的仇恨,“此仇不共戴天!”
陆乘风深吸一口气,强压心中震惊与悲痛,追问道:“可知当时具体情况?刘长老为何会独自前往太湖?”
“并非独自。”鲁有脚摇头,声音哽咽,“随行的还有两名七袋弟子。据其中伤势稍轻、挣扎逃回的那名弟子断断续续禀报,他们此行本是接到密报,前往太湖查探一批神秘人物的踪迹,疑似与近来频繁活动的影阁有关。行至马山脚下芦苇荡时,突遭埋伏!对方人数不多,但个个是高手,而且……功法路数极为诡异,并非纯然影阁一路!”
“并非纯然影阁?”陆乘风捕捉到关键。
“是!”鲁有脚重重点头,脸上露出极度困惑与愤怒交织的神情,“那弟子说,围攻之人中,有人掌法带着灼热炎劲,与赤焰谷路数相似,还有人剑法轻灵飘忽,透着邪气,不似中原武功。而且……而且刘大哥临终之前,以毕生残余功力,用手指在泥地上……刻下了几个血字!”
“什么字?”陆乘风、陆明轩、江长安几乎同时开口,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鲁有脚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一字一顿,声音如同泣血:
“那血字是——‘小心万仙’!”
小心万仙?!
万仙盟?!
轰——!
仿佛一道惊雷在正气厅内炸响!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指向震得心神摇曳!就连一直沉稳的陆乘风,瞳孔也是骤然收缩!
一道道目光,不由自主地,齐刷刷地射向了刚刚踏入厅内、站在陆明轩身旁的江长安!众人皆知,他刚刚与万仙盟的琉璃交手,并逼其立约退走!
江长安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直冲天灵盖,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刘长老……死了!死于影阁为主的埋伏,但临终遗言,却直指万仙盟!
是嫁祸?是挑拨?还是……万仙盟与影阁之间,真的存在着某种不为人知的勾结?琉璃前脚刚走,后脚就发生如此惨案,留下这般遗言……这未免太过巧合!巧合得令人心寒!
是琉璃故作姿态,实则暗中布局?还是万仙盟内部,也并非铁板一块?或者,这根本就是第三方的阴谋,意图将水搅浑,让万仙盟与中原武林正道先行冲突?
无数的可能性,如同毒蛇般钻入江长安的脑海。他想起琉璃那清冷孤高的模样,想起她提及盟主时的恭敬,想起她那“顺天应命”的理念……这一切,难道都是伪装?
窗外,雨势不知何时转急,哗啦啦地倾泻而下,砸在屋顶瓦片上,发出密集而沉闷的声响,仿佛为这突如其来的噩耗与疑云奏响哀乐。厅内烛火被门缝渗入的冷风吹得明灭不定,映得每个人脸上阴晴变幻。
烟雨楼,丐帮,赤焰谷,影阁,万仙盟,神秘的云之遗族……所有的势力,所有的线索,所有的恩怨情仇,仿佛在这一刻,以刘如峰长老的鲜血为引,以这扑朔迷离的遗言为号,被强行扭结在一起,编织成一张巨大而危险的罗网,向着江长安,向着整个江湖,笼罩而下。
江长安下意识地握紧了怀中那枚云纹令牌,冰凉的触感让他保持着最后一丝清醒。父亲的旧部惨死,母亲的家族(云之遗族)疑云密布,万仙盟立场成谜,影阁肆虐,赤焰谷横行……风暴已然降临,而他,正立于这风暴的最中心,退无可退。
(第九十三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