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蓁闻言,望着方纪年恳切的神情,心中不由泛起几分恍惚。方家姊妹遭此劫难,他们为报此仇竟愿付出如此代价,分明清楚即便她出手相助,也未必就能万事周全。即便如此仍要放手一搏,可见方家姊妹在他们心中分量之重。恍惚间她想起前世身陷囹圄之时,若那时苏家尚在,她的爹娘兄长是否也会这般不顾一切?
“苏姑娘?”见她神游天外,方纪年轻声唤道。
苏蓁敛起思绪,唇角浮起清浅笑意:“半数家产就不必了。这个忙我帮,不过是为结个善缘。日后若有需要方家相助之处,望莫推辞便是。”她目光微凝,“再者,我与顺亲王府本有旧怨。此患不除,终将殃及自身。”她看向方纪年,一字一句道:“从今往后,我们同舟共济。”
方纪年凝视着眼前的少女。她眸清似水,语意恳切,字字句句皆如金石掷地。自初遇至今,这少女行事从来超乎年岁,若自家妹妹能有她三分慧心,又何至沦落至此?
想到妹妹近况,方纪年刚舒展的眉宇又覆上阴翳。他沉声道:“不知苏姑娘有何良策?”
“皇室那边不必忧心,月内自有分晓。若要动手,下月正是良机——顺亲王将迎娶我堂姐,大婚次日府中戒备最是松懈。趁清晨时分动手,可保万无一失。”
“可……”方纪年欲言又止,最终摇头,“一月之期,皇室那边当真能平息?”
苏蓁眼波流转,掠过一旁静坐品茶的季羽书,唇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此事我自有主张。当务之急是召集人手,”她稍作停顿,声音转沉,“顺亲王府邸深广,须先摸清布局。行动那日,除我堂姐外,救得令妹后……务必斩草除根。”
“放心,我们兄弟明白。”方纪海沉声应道。
“不知江湖规矩如何,但我说的斩草除根,是指不论妇孺老幼、仆从侍妾,一个活口都不能留。整个顺亲王府,必须彻底化作坟场。”
方纪年与方纪海听言皆是一怔。方纪海眉头紧锁:“连侍妾下人都要?那些女子多半也是被顺亲王强掳来的苦命人。”
苏蓁唇边掠过一丝冷意:“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方公子若此刻心软,只会害了方家满门,我苏家亦难逃牵连。”
这番话说得斩钉截铁。沉默片刻,方海年重重点头:“姑娘放心,绝不会留下任何活口拖累苏家。”
“最好不过。”苏蓁颔首,“愿二位得报大仇,让顺亲王府血债血偿。”
又商议了些细节,方家兄弟方才告辞。待他们离去,缪菲羽终于放下茶盏,眼中带着探究之色:“苏姑娘年纪虽轻,处事却老练得令人惊叹。方才我看得明白,方家兄弟那般见多识广的人物,竟也全然顺着姑娘的布局走。”他话锋一转,语气里添了几分轻佻,“似姑娘这般才貌双全的女子,缪某平生未见。不知可否有幸,来日与姑娘春郊试马,夏夜泛舟,秋深……”
“缪掌柜,”苏蓁打断他的话,“你特意留下,应当不只是为了说这些吧?”
缪菲羽轻咳一声,正色道:“实不相瞒,要告知姑娘的是——消息已经安排妥当,此刻应当已传入宫中。不出所料的话,姑娘期盼的结果很快就能见到。”
苏蓁心中暗凛。她虽知汇珍当铺颇有门路,却未料到对方动作如此迅捷。想来宫中必有接应之人,否则要将消息无声无息送入宫闱,绝非易事。这汇珍当铺的水,比她所想的还要深。方才她并未遮掩与方家兄弟的交易,正是明白在此人面前,任何掩饰都是徒劳。
“缪掌柜费心了。”苏蓁垂眸道,“待事成之后,先前承诺必当兑现。”
缪菲羽却收起玩笑神色,正色道:“苏姑娘,在下有一事不明。”
“但说无妨。”
“姑娘以苏家前程作保与我交易,难道不惧他日我让苏家行险招,将贵府置于风口浪尖?这般买卖,恐怕得不偿失。”说罢,他紧紧注视着苏蓁,不放过她脸上任何细微变化。
苏蓁眼波未动,语气平静:“与其忧心未至之险,不如先解眼前之困。若真到那一日……”她微微一顿,“也只能认作苏家命数。”
缪菲羽将信将疑:“当真?”
“自然是假。”
密室之中,赵宇宸倚在墙边,听着隔壁传来的对话,懒散开口。
陈烨轻笑:“也就菲羽这般实诚人会信她。这姑娘说谎的本事已臻化境了,菲羽哪是她的对手?”
“不必担忧。”赵宇宸指尖轻叩桌面,语气悠然,“既然上了我的船,再想中途下去,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苏蓁起身向缪菲羽告辞时,却见他忽然想起什么,开口道:“且慢,苏姑娘前次托我打听的那位流萤姑娘,近日似乎有了线索。若姑娘着急,这两日应当就能得到确切消息。”
出乎意料的是,苏蓁闻言只是浅浅一笑:“不必着急,缪掌柜慢慢查便是。我……也愿意多等些时日。”
待那道身影消失在门外,缪菲羽不禁摇头轻叹,一面往内室走去一面自语:“这姑娘的心思,比青楼的山药还难捉摸。至少给山药送珍珠还能博她一笑,这一位……”他忽然打了个寒颤,“该不会更中意收到颗人头吧?”说罢连忙加快脚步,匆匆隐入帘后。
……..
皇宫深处,御书房内。
奏章在紫檀案头堆积如山,明黄卷轴从玉镇纸下蜿蜒而出。孝文帝端坐于龙椅之上,摊开的折子静静躺在面前,他却连眼风都未扫过。年近花甲的帝王虽仍挺直脊梁,鬓边却已染上星霜。
岁月更迭如潮汐,他也曾有过纵马踏花的少年意气,也曾执棋指点万里江山。而今雄心虽在,朝臣们敬畏的目光里,却已将他看作一头正在老去的雄狮。
总有年轻的猛兽会取代他的位置。
此刻,孝文帝枯瘦的手指紧攥着扶手,松垮的皮肤紧贴着骨骼,在宫灯映照下显出几分嶙峋。他缓缓开口,嘶哑的声线里压着惊涛骇浪:好个顺亲王......当真以为朕老眼昏花了?
九当真处置了个容貌一致的刺客?孝文帝的声音在空旷殿宇中显得格外森冷。
阶下两名玄衣侍卫垂首禀报:回陛下,擒获之人已验明正身。顺亲王府抓获的幕僚也供认,殿下前日确实处决了一名蒙面近卫。
玉镇纸在青石地上迸裂成数道寒光,飞溅的碎玉擦过蟠龙柱。文惠帝闭目深吸一口气,再睁眼时,眼底已凝满冰霜:朕这个九弟,倒是让朕刮目相看。
宫墙之内耳目遍布。后妃、朝臣、甚至中宫之主,无不倚仗消息网在这金碧牢笼中求生。谁掌握更多秘辛,谁便抢得先机。帝王更是如此——唯有将天下化作蛛网,让每根蛛丝都成为耳目,这张龙椅方能坐得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