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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章(4)

帮阿大转掉他那家半死不活的小铺子时,我兜里着实多了笔松快钱——不算多,但够给毛毛扯两身时新料子,这天中午刚跟毛毛在巷口那家“老面馆”吃完头汤面,她要回家里,我便一个人往建国北路的铺子走。

日头毒得像团火,晒得柏油路面泛着油光,连风都带着热气。我中午喝了一瓶黄酒,此刻浑身躁得慌,额角的汗顺着鬓角往下淌,把衬衫浸得贴在背上,黏糊糊地难受。正扯着衣角往怀里扇风,眼尖瞥见店门口那辆熟悉的二八大杠——除了铃铛不响,车链、脚蹬子哪儿都吱呀乱响,是我爸的车。车后座载着我妈,两人都下了车,我妈正踮脚往我铺子里瞅,脸上带着种少见的、近乎热切的笑,那笑容落在我眼里,心里先咯噔一下:这时候找上门,怕不是没事。

这两年生意总算顺了些,从最早蹬三轮车拉啤酒,到如今在建国北路盘下两间铺面做生意,手里才算有了些活钱。可想起头一年创业时的难,心口还是发紧——那会儿为凑第一批进货的钱,我磨破嘴皮找遍了旧同事,连发小阿明都被我缠得躲着走,家里没一个人借我半分钱,母亲给我的粮票还收我一毛钱一斤,最后还是姐姐偷偷把单位的急救车开出来,凌晨五点就陪我去酒厂拉货,方向盘上还留着她单位的印泥味,蹭得我手心都是红痕。那时候我爸妈怎么说的?“开家小店,哪有端铁饭碗安稳?”如今见我手里有了钱,倒主动找上门了。

“木子,忙呢?”我妈先迎上来,粗糙的手攥住我胳膊,往我店里瞟了眼,又压低声音,“跟你说个事,建国南路上有家五金店要转让,双开间,是街道办的集体企业,能出包。”

我擦了把汗,心里已猜着七八分。“街道办的店?出包得养职工吧?”

“就四个老员工加个经理老孙,不多!”我爸把车支好,车撑子“哐当”一声磕在地上,他声调都高了些,“我跟你妈去看过了,八万多库存,老孙说……意思意思,给五千茶水费就行。”

五千茶水费,加上盘店、职工工资,医药费,装修,货款,没十几万下不来。

我往建国南路那头望了眼——那地方挨着中山东路,街口的店向来难做。谁买东西不货比三家?何况那店才双开间,隔壁就是十开间的大服装商店,论规模论信誉都差着截,稍不留神就得亏。

“爸,这店位置一般,怕不赚钱。”我刚开口,就被我妈打断了:“咋不赚钱?你弟弟那事……”她顿了顿,声音低下去,眼角往旁边瞟了瞟,“他前阵子赌钱输了些,这店让他开,你帮衬着,也算给他个翻身的机会。”

果然是为了弟弟。我心里那点抵触像藤蔓似的往上爬,缠得发闷,却没说出口。我妈又赶紧补:“你别担心,我跟你爸盯着!你跟你弟合开,我们老两口管着,绝不让他再瞎搞。”

我捏了捏手里的毛巾,湿乎乎的全是汗。十几万不是小数,我转头看了眼里屋毛毛不在,她刚才回家了,我说:这事我得跟毛毛通个气,看看她什么态度。

晚上关了店,把门拉下来锁好后,我回家就跟毛毛提这事。

她正收拾着算盘,闻言没立刻接话,先给我倒了杯凉白开,杯壁上凝着水珠:“钱够不够周转?你得先顾着咱们三家店的进货,别因为这事卡了壳。”

“钱倒有富余。”我叹口气,靠在八仙桌上,“真要是周转不开,大不了把我们的俩小店转出去。就是没把握——那店生意撑死是我这的四分之一,房租水电人工一样不少,万一……”

“万一亏了,就当没赚过这笔。”毛毛把账本合上,指尖轻轻敲着桌沿,眼里映着台灯光,“可你要是不帮,爸妈那边难交代,弟弟往后怕是更难回头。一家人,总不能真看着他栽进去。”

她这话像根软针,轻轻扎了下,心里那点抵触竟散了。我握住她的手,她掌心温温的,带着刚算完账的薄汗:“就是怕你心里不痛快。”

“我不痛快啥?”她笑了,眼尾弯出细纹,伸手替我理了理衣领,“你做啥我都信你。你弟弟就是我弟弟,只是别自己扛着——真亏了,咱们再赚就是。”

第二天我就去找了老孙。他是个矮瘦的中年男人,背有点驼,手里总捏着个搪瓷缸,缸沿上的茶渍圈叠着茶渍圈,黑黢黢的。聊起盘店的事,他搓着手笑:“木子老板爽快!不过这事先别急,得跟街道办主任打个招呼。”他顿了顿,往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主任家我带你去,你懂的,我出面反倒不妥,显得我从中拿了好处。”

我懂。那天傍晚,我空着手跟着老孙拐进一条老巷,墙缝里长着杂草,踩在青石板上“哒哒”响。主任家在一楼,楼道里堆着煤球和,灯昏黄得很,照得墙皮斑驳。没提茶水费,也没说盘店的事,就坐着聊了会儿天——我说我在建国北路做生意的,知道街道这店亏了些日子,想承包下来试试,也算给街道企业帮点忙。临走时,我趁主任转身倒茶,把一个信封塞在门后的煤球筐里,信封里是一叠茶水费——比老孙说的“意思意思”多了些,但这年头,想办事就得亮诚意。这事我没告诉爸妈,他们嘴碎,怕转头就跟邻居念叨“我家木子给主任塞钱了”,反倒惹麻烦。

合约签得倒顺。店里四个老员工,我按老法子,给足了补偿金让他们自寻出路,有两个愿意留下的,我另开了比原来高些的工资,没费啥劲。装修队进场时,我妈天天来盯着,一会儿说货架要摆得方方正正“聚财”,一会儿说收银台得刷成白色“看着清洁”,我笑着应着,由她去折腾——她高兴就好。

转眼要进货,我打算带弟弟去厦门——那边时新的服装多,价格也公道。刚收拾好行李,街道办主任老沈就打电话来,笑着说:“木子啊,巧了,我正好要去厦门开会,要不一块走?”

我握着听筒愣了愣。街道办开会,怎么会去厦门?但嘴上只说:“那太好了主任,我订车票。”

到了厦门已是下午,海风带着咸湿味,比嘉兴还热些。我在湖滨环岛路找了家宾馆,开了两个标准间。老沈和他带的干事小王一进房间就喊热,脱了外套只剩件白衬衫,我让他们先洗澡躺一会,我也冲洗了一下靠在床上看了会电视,便请他们去楼下馆子吃饭,点了清蒸海鱼、爆炒花蛤,海螃蟹还有些杂七杂八的小海鲜又叫了本地啤酒。酒过三巡,小王搓着手笑:“木子老板,刚才电梯里有广告,说顶楼有歌舞厅,那些美女穿着……挺有意思,要不吃过饭上去见识见识?”

老沈没说话,只端着酒杯抿了口,眼神却往我这儿瞟。我心里门儿清,这是要我作陪。“行啊,去看看。”我放下筷子,先把话挑明,“不过有件事得说在前头——要是里头有小姐,你们自己玩,我不掺合,费用也各算各的,我可不负责拉皮条。”

“嗨,就看看表演!”老沈摆着手笑,“我们哪敢瞎来。”

那歌舞厅在宾馆顶楼,门口挂着闪闪烁烁的彩灯,红的绿的晃得人眼晕,老远就听见震耳的音乐,混着男女的笑闹声。一进去,烟味、酒味混着劣质香水味扑面而来,呛得我咳了声。暗沉沉的灯光下,台上一个穿吊带裙的女人正扭着腰唱歌,裙摆短得快盖不住大腿,高跟鞋踩在台上“噔噔”响。台下二三十张桌子旁,总有人往台上递纸条,纸条里还夹着票子,还有人举着花——一捧红玫瑰,用玻璃纸包着,看着就不便宜。

我们找了张角落的桌子坐下,服务员立刻端来洋酒,菜单上的价格吓得我眼皮跳了跳——一杯抵我半天利润。刚坐稳,台上的女人唱到兴头,竟踩着高跟鞋下来了,挨桌敬酒。到我们这儿时,小王赶紧把我刚叫的两捧花递过去,那女人笑得眼睛眯成缝,往小王腿上坐了坐,又蹭了蹭老沈的胳膊,才摇着腰朝我走来。

我抬手轻轻拨了她一下,没说话,只抬眼看她。她愣了愣,大概是见我脸上没笑,眼神也冷,就识趣地退开了,转身又去了邻桌。

换了个女人唱歌,穿得更暴露,领口几乎开到腰,唱歌时故意往台下抛媚眼。小王又蠢蠢欲动,手都伸到口袋里了,我悄悄踢了他一下,把我坐的椅子往旁边挪了挪,低下头假装醉了,单手托着下巴,余光却看见老沈也没动——一捧花够他两月工资,他舍不得。

坐了不到一小时,我实在熬不住,心里烦得慌。站起身:“主任,小王,我明天得早起去石狮进货,得先回去睡了。”我从口袋里掏出两三千块,放在桌上,用酒杯压着,“这钱你们拿着,喝酒买花都行,要是……要是叫了小姐,也别告诉我。我先走了,明天见。”

头也不回出了歌舞厅,晚风一吹,才觉得胸口闷得慌。这世道啊,想正经做事,总免不了要应付这些糟心事。

第二天一早,我跟弟弟就去了石狮。车刚进石狮地界,日头就毒得像要烧起来,柏油马路都晒得发软,空气里飘着一股沥青味。先找了家旅馆开了房,我冲了个凉水澡,刚光着膀子躺在床上歇脚,“砰”一声,门被推开了。

进来两个女人,穿得极少——上衣是吊带,下装是短得不能再短的裙,脸上抹着浓妆,粉厚得像要掉渣,香水味呛得我直皱眉。“小哥哥,要服务吗?”一个黄头发的往我床上坐,另一个就去拉我弟弟,声音娇滴滴的:“打炮不?便宜呢。”

我腾地坐起来,瞪着她们:“长不长眼睛?我们这岁数,像找这个的?”

她们上下打量了我们几眼,我弟弟脸都红透了,攥着拳头站在那儿,脖子都直了。黄头发的撇撇嘴:“哦,看错了,你们像是兄弟俩。”又白了我一眼,嘟囔着:“凶什么凶,不玩就不玩呗。”

两人懒洋洋地出去了,我赶紧起身锁了门,反锁时还听见她们在走廊里笑。回头看弟弟,他耳根还红着:“哥,这地方……”

“沿海开放早,乱。”我皱着眉,拿过毛巾擦了擦脖子,“明晚换家旅馆。”

晚上在旅馆楼下吃了碗面,要了两碟小菜,喝了两瓶啤酒。大厅里晃着十几个穿背心短裙的女孩,有的靠在柱子上,有的坐在沙发上,见男人走过就直勾勾地看,眼神像钩子,恨不得把人勾过去。我拉着弟弟快步上楼,心里堵得慌——好好的进货,偏要撞见这些乌糟事。

“明天进完货就走。”我靠在床头说,弟弟点点头,没说话。窗外的路灯亮了,昏黄的光照得对面楼的墙皮斑驳,我望着那片模糊的影子,忽然想起毛毛——她要是在,肯定会皱着眉说“以后别来这种地方”,又会拿过我换下来的脏衣服,泡在盆里揉洗,嘴里哼着流行小调。

罢了,赶紧把货进完,早点回家吧。这浪里来浪里去的日子,还是家里的灯最暖。

从石狮回嘉兴没二天,又得赶趟温州。上次去温州,坐长途汽车晃了二十几个小时,骨头都快颠散了,我当时跟毛毛赌咒“再不去温州”,结果还是得去——那边的百折裙样式新,价格比厦门还低二成。

长途汽车在国道上摇摇晃晃,窗外的树影忽快忽慢地往后退,我靠着窗户打盹,迷迷糊糊到了温州。下车时正是中午,日头晒得人头晕,我们走进车站旁一家面馆,各点了碗大排面。温州的大排面做得着实好——好大一块排骨,炖得酥烂,咬一口脱骨,汤头鲜得很,价格却便宜,比嘉兴少收五毛。

吃完饭后打的去市场,没想到的士也比嘉兴便宜,起价才三块。在市场里转了半天,看中了几款百折裙,料子薄软,花色也时兴,一口气订了几千条。我让摊主尽快备货,自己先坐车回嘉兴——店里还有事要处理。临走时嘱咐弟弟在温州等货,跟摊主小姑娘说晚上就在摊主家凑合一晚,摊主是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看着老实。

谁知道弟弟后来回来,红着脸跟我说,晚上他跟那小姑娘睡一起了。

我愣了愣,看着他躲闪的眼神,又好气又好笑。这小子,前阵子还因为赌钱蔫头耷脑,转头就敢跟陌生姑娘睡一张床。

“你啊……”我点了点他的额头,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年少就是胆大,啥都敢试,啥都不怕。像初春的芽,不管不顾地往外冒,哪怕撞了墙,也只当是风刮的。

只是不知,这胆大里藏着的,是往后的路,还是往后的坎。

(尘途牵累)

尘途碌碌为谁忙,

弟业家情系寸肠。

俗事应酬终自远,

夜灯犹念归槎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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