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
巴黎这座不夜城,也终于显露出疲态,天空厚重得看不见一颗星。
沈瑶酒店房间里,光线打在她白皙的脸颊上,映出一片浓重的阴影。
她已经连续工作了六个小时。
眼睛像是被塞进了两团砂纸,干涩发痛,太阳穴一跳一跳地抗议着。
但她的手指依旧在键盘上飞舞,发出密集的“哒哒”声,像永不停歇的战鼓。
里昂项目的ppt,最后一遍修改。
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数据,每一个,她都重新核算了三遍。
报告里晦涩的法文专业术语,每一段,她都反复推敲过语气和用词。
里昂是程氏集团插在法兰西心脏上的一把尖刀。
而沈瑶,就是那个负责递刀的人。
“嗡——”
手机屏幕在文件堆里亮起,打破了房间的死寂。
是程昱。
“醒了吗?一小时后大堂见。”
沈瑶揉了揉发僵的脖颈,拿起手机,指尖在冰凉的屏幕上敲击。
“已经准备好了。”
打完这句,她的手指悬停在发送键上空。
不行,太冷淡了。
像个没有感情的工作机器。
她删掉,重新输入。
“早就醒了,你呢?昨晚喝了不少酒,记得吃早餐,不然待会儿上飞机难受。”
一段话,有关心,有提醒,有对他身体状况的记忆点,却又不显得过分殷勤。
发送。
沈瑶起身,走进浴室。
拧开水龙头,冰冷的自来水扑在脸上,瞬间激得她一个哆嗦,混沌的大脑清醒了几分。
她抬头,看向镜子。
镜中的女孩,眼下一片淡青色的阴影,像被人打了一拳。
但漂亮的桃花眼,在水光的映衬下,依旧锐利,像出鞘的刀。
“要么有本事,要么有心计。”
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扯了扯嘴角,声音沙哑地念出母亲刻在她骨子里的格言。
那些嘲笑她出身贫寒,妄想攀龙附凤的人,永远不会懂。
在这个世界上,光有美貌远远不够。
沈瑶,要证明自己,两样兼备。
一小时后,酒店大堂。
沈瑶拖着行李箱,准时出现。
“咔哒,咔哒……”
轮子滑过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
程昱和他的父亲程卫东,早已等候在沙发区。
沈瑶今天换上了一套剪裁利落的深灰色西装,内搭一件雾霾蓝的丝质衬衫,长发被一丝不苟地挽成一个低髻。
整个人,像一把收在鞘里的宝剑,专业、冷静,又透着一股无法忽视的锋芒。
“早。”
程卫东抬眼,目光如鹰,从头到脚将她审视了一遍。
他的视线,最终落在她手中的文件袋上。
“准备得怎么样?”
“所有资料都在这里。”
沈瑶走上前,没有半分怯场,从文件袋里抽出一份打印好的文件,递过去,“这是精简版的要点概览,方便您在飞机上快速阅览。”
她的动作干脆利落,不带一丝多余的停顿。
程卫东接过文件,骨节分明的手指快速翻动着书页。
几页过后,他那两条浓黑的眉毛,几不可察地向上挑了一下。
“思路很清晰。”
他沉声开口,语气里带着一丝不言而喻的赞许,“特别是这个本土化运营的方案,考虑得很周全。”
沈瑶的脸上立刻绽开一个得体的微笑,不卑不亢。
“不敢当,主要是从您之前的几次谈话中,得到了一些启发。”
一句话,轻飘飘地将功劳推回给了大老板。
果然,程卫东脸上的线条柔和了些许。
一旁的程昱站起身,自然地接过她手中的行李箱拉杆:“通宵了?看你这黑眼圈,快掉到下巴了。”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心疼和责备。
“还好。”
沈瑶侧过头,也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回了一句,“习惯了。”
三个字,轻描淡写,轻轻挠在了程昱的心上。
机场安检。
登机后,就在沈瑶准备走到自己的座位时,程卫东突然开口。
“沈瑶。”
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沈瑶脚步一顿,心猛地一跳。
“你坐我旁边来。”
程卫东指了指他身边的空位,“有些事,想跟你聊聊。”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秒。
沈瑶感觉到,周围几道意味不明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她身上。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脸上依旧挂着平静的微笑,顺从地坐到程卫东身边。
隔着一条过道,程昱对她投来一个鼓励的眼神。
飞机平稳地冲入云霄。
程卫东没有立刻谈工作,他靠在椅背上,望着舷窗外翻滚的云海,抛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问题。
“跟我同时代起家的那批企业家,现在十个里面,有八个不是破产就是进去了。
为什么程氏,还能屹立不倒?”
沈瑶的大脑飞速运转。
这是人性的考题。
她沉思了几秒,谨慎地开口:“因为程总您过人的商业眼光,和对风险的极致把控。”
“只对了一半。”
程卫东收回目光,转头看她。
眼睛仿佛能洞穿人心,看得沈瑶后背一阵发麻。
“更重要的,是知道什么钱能赚,什么钱碰都不能碰。
什么人能用,什么人,必须第一时间让他滚蛋。”
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股血与火淬炼过的冰冷。
沈瑶屏住呼吸。
这不是说教,这是一个商业帝国缔造者,用无数金钱和教训换来的宝贵经验。
“商场,都说是战场。
我看,比战场复杂多了。”
程卫东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沧桑,“战场上敌人明确。
商场上,昨天还跟你称兄道弟的,明天就能为了利益捅你一刀。”
“我见过太多自作聪明的人,觉得自己是天才,一夜暴富,然后呢?
贪心不足蛇吞象,转眼就摔得粉身碎骨。”
沈瑶心脏怦怦直跳,她接话道:“所以您一直强调‘稳中求进’,如履薄冰。”
程卫东的眼中,终于露出了一丝真正的欣赏。
“孺子可教。”
他点了点头,“做企业是这样,做人,也是一个道理。
年轻人有冲劲,是好事。
但冲出去之前,得先看清楚脚下是不是悬崖。”
他话锋一转,目光深沉地盯着她。
“特别是,想要走得更远的人。”
这句话,像一记重锤,狠狠敲在沈瑶的心上!
程卫东是在警告她?
还是在点拨她?
他看穿了她的野心?
他知道了她想做什么?
汗水,瞬间浸湿了她的后背。
沈瑶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脑中闪过无数应对方案。
最后,她选择了一条最险,也最真的路。
“谢谢程总的指点,我受益匪浅。”
她的语气无比真诚,眼中甚至泛起了一点点水光,“其实……我父亲也常常跟我说,做人要‘守本分’。
他就是个普通的小职员,一辈子勤勤恳恳,没做过什么大事。
但在单位里,人缘特别好,大家都尊敬他。”
这个回答谦虚地承认了自己的平凡出身,又巧妙地竖起了一面“家风清白正派”的盾牌。
告诉程卫东:我沈瑶虽然有野心,但我有底线,我的根是正的。
果然,程卫东脸上那股审视的压迫感,缓缓散去,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满意。
“你父亲,是个有大智慧的人。”
程卫东话锋再转,突然问:“对了,昨晚林妍,又闹脾气了?”
“谈不上闹脾气,可能……林小姐不太适应这么紧凑的工作节奏吧。”
轻描淡写,一语带过,既没告状,也没撒谎。
“哼,那丫头,从小被她爹惯坏了!”
程卫东冷哼一声,毫不掩饰自己的不屑,“她父亲是我多年的老朋友,生意上也有往来。
但私交归私交,生意归生意。”
沈瑶低着头。
她听懂了。
程卫东压根就看不上林妍。
所谓的青梅竹马,所谓的商业联姻,在他这里,分文不值。
“程昱昨晚跟我夸你了。”
程卫东的声音突然缓和下来,“他说,你整理的资料帮了大忙。
还说你啊,工作起来简直不要命,这股拼劲儿,倒是有几分我年轻时候的样子。”
沈瑶的脸颊“唰”地一下热了。
“程总过奖了。”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我只是觉得,您和公司给了我这么难得的机会,我不想搞砸了,想尽力做到最好。”
“态度,不错。”
程卫东拿起沈瑶准备的那份精简版资料,“不过,光有拼命三郎的精神,还不够。
记住我刚才的话,在牌桌上,不仅要会打牌,更要懂得看牌。
审时度势,知道什么时候该加注,什么时候……该弃牌走人。”
接下来的航程,程卫东竟然就着那份资料,亲自给沈瑶讲解起一些商业谈判中的技巧、陷阱和人性博弈。
这待遇,连跟了他十几年的老臣子,都未曾有过。
飞机开始下降时,程卫东合上文件。
“到了里昂,你不用管我们。”
他下达指令,“我和程昱要去拜访一位老朋友。
你直接去会场,把所有准备工作再检查一遍。
下午三点会议开始,你,负责开场陈述。”
“明白。”沈瑶点头,没有一句废话。
心里,早已燃起熊熊烈火。
里昂。
空气比巴黎湿润温暖。
沈瑶独自一人乘车前往预定好的酒店会议中心。
她没有回房间,而是直接拖着行李箱,走进了下午要开会的会议室。
“你好,投影仪的色彩饱和度需要再调试一下,现在的参数对ppt里的图表展示不友好。”
她找到酒店的工作人员,用流利的法语沟通。
“还有,麻烦把这些座位名牌,按照我这张图上的顺序,重新摆放。”
她从随身包里掏出一张手绘的座位图。
图上,不仅详细标注了法方代表和程氏团队每个人的名字和职位,甚至连座位安排都大有讲究。
法方性格强硬的主谈人,被她安排在一个视野不是最好的位置;
而态度温和、容易被说服的几位,则被放在了最核心的区域。
她自己,坐在最靠近投影屏和主讲台的地方,方便随时掌控全场。
细致入微,让见多识广的酒店经理,都暗自心惊。
中午,沈瑶就在会议室里,叫了一份三明治,草草解决。
她站在巨大的落地镜前,一遍又一遍地演练着下午的陈述。
调整语速,设计手势,甚至连微笑时嘴角上扬的角度,都练习了数十遍。
“叮咚——”
门铃突然响了。
沈瑶皱眉,她没有叫任何服务。
她警惕地走到门边,透过猫眼看去。
门外,站着一位推着餐车的女服务员。
她打开门。
服务员微笑着,递过来一个精致的信封:“您好,有位程先生嘱咐,务必将这个交给您。”
沈瑶接过信封,心头一动。
打开,里面是一张手写的便条,和一个扁平的小盒子。
便条上的字迹,飞扬潇洒,是程昱的。
“听说你又拿三明治糊弄肚子,开会费脑,记得补充点能量。——程昱”
沈瑶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排包装精美的顶级手工黑巧克力,旁边还有一小包能安神提气的花果茶。
这个男人……
一股暖流,毫无预兆地涌上心头。
连日的疲惫,刚才的紧张,被这份突如其来的体贴,瞬间融化了一大半。
沈瑶拿起手机,编辑了一条信息。
她想说“你怎么知道的”,又觉得太小女儿态。
她想说“太破费了”,又显得太生分。
最后,她删删改改,发过去一句:
“谢谢,巧克力收到了,正好需要提神。
会场这边已全部就绪,放心。”
末尾,她犹豫了一下,加了一个笑脸的表情符号。
释放出一丝不易察觉的亲近。
分寸,拿捏得死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