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间时分,店里暂时清静下来
王天河跑到隔壁面馆去解决午餐,许心独自坐在柜台后,对着父亲留下的笔记出神时,他的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归属地显示是金陵。
许心心中微动,似乎有所预感。
他按下接听键,将手机放到耳边。
“许心。”电话那头传来一个低沉而略带沙哑的声音,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平静,正是久违的周慕云。
“周先生。”许心坐直了身体,声音不由得带上了一丝凝重。
自从金陵一别,尤其是在父亲许建安惊天自曝之后,周慕云便如同人间蒸发,再无音讯。此刻他突然来电,必有要事。
“瓷心斋重新开门,气象如何?”周慕云的开场白带着一丝长辈般的问候,但语气中并无多少寒暄之意。
“尚可,勉强维持。”许心回答得谨慎,“周先生突然来电,不知有何指教?”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仿佛在斟酌措辞,然后周慕云的声音再次响起,直接切入核心:“那件水盂,你收到了吧。”
果然是他!
“是您寄的?”许心虽然已有猜测,但得到确认,心头还是巨震,“那件汝窑…?”
“那不是汝窑。”周慕云打断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或者说,那不是宋汝窑。那是你父亲,许建安,早年巅峰时期,凭借对古瓷的极致理解和超凡技艺,尝试‘复烧’的作品之一。他称之为‘追摹神韵’。”
在很久之前,周慕云第一次到访瓷心斋,委托他修复那件“明初仿汝”水仙盆时,确实曾隐晦地提及
父亲许建安在失踪前,痴迷于探究古代名窑的终极奥秘,并不满足于修复,曾尝试过从胎土到釉料完全复刻甚至挑战古代极限的“再造”。
当时他只以为是技艺上的探讨,没想到父亲竟真的做出了足以乱真、甚至能骗过他这个儿子的“汝窑”!
“那件水盂,”周慕云继续说道,“是建安兄当年赠予我,作为…某种理念探讨的见证。如今,是时候物归原主了。上面有他独特的标记,你应该已经发现了。”
许心脑海中瞬间闪过水盂内壁那个极其隐蔽的、带有父亲笔触痕迹的刻痕。原来如此!
这不是什么犯罪证据,也不是陷阱,而是父亲技艺与理想的结晶,是周慕云代为保管后,选择在此刻归还的“遗产”。
“我…明白了。”许心喉咙有些发干,“谢谢您,周先生。”
“不必谢我。”周慕云的声音透着一丝疲惫
“物归原主罢了。我打这个电话,除了确认你收到东西,更重要的是要提醒你一件事。”
许心屏住呼吸:“您请说。”
“建安兄当年潜入那个集团,以其鬼神莫测之手,修复、‘再造’了不少器物。其中大部分,或已在拍卖会上被揭露,或被集团内部消化,或已被有关部门查封。”
周慕云的语速放缓,每个字都显得格外沉重,“但据我所知,还有一件,至今下落不明,流落在外。”
许心的心提了起来:“是哪一件?”
“曜变天目。”
周慕云清晰地吐出这四个字,仿佛带着千钧之力
“不是完整的盏,而是一片残件。但即便是残件,那也是建安兄倾注了最多心血,技艺体现最为极致的作品之一,甚至可能…触及了他所探究的‘曜变’核心秘密。我记得,秦望山曾找你修复一件天球瓶时,就提及过此物,”
许心瞬间想起,父亲与那片曜变天目残片的合影,以及秦望山当时意味深长的话语。那片残片,竟然是父亲“再造”的?而且是最重要的一件!
“那片残件,蕴含着建安兄最核心的技艺秘密,也可能牵扯到那个集团未曾暴露的某些关键。”
周慕云语气严肃,“它现在不知所踪,就像一颗定时炸弹。我怀疑,可能有人正在暗中寻找它,或者…它已经落入了某些不该落入的人手中。”
“您要我找到它?”许心立刻明白了周慕云的意图。
“不是命令,是提醒,”周慕云叹了口气
“建安兄走了他的路,留下了这个未解的结。你是他的儿子,继承了瓷心斋和他的手艺,或许…这也是你的责任。那片残件,绝不能落入心术不正者之手”
通话结束后,许心久久无法平静。
他打开保险柜,再次捧出那件天青釉水盂,感受着那冰凉的触感和内敛的宝光。
这不再是谜团,而是父亲技艺的丰碑,也是周慕云传递来的接力棒。
那片蕴含着他最高技艺秘密的曜变天目残件,却遗落在外。
新的使命,就这样毫无征兆地落在了他的肩上。
王天河端着两碗面兴冲冲地跑回来:“心哥,快,招牌牛肉面,还热乎着!”
好的,我们继续书写许心的探索与发现:
他看到许心手中那件天青釉水盂和其凝重的神色,便识趣地将面放在一旁。
夜幕降临,瓷心斋内只亮着一盏孤灯,光线聚焦在工作台上。
那件“汝窑”水盂被小心翼翼地放置在柔软的衬垫上,旁边摊开着许建安留下的几本厚厚的笔记,以及许心自己常用的检测工具——高倍放大镜、强光手电、显微摄像头,甚至还有一台小型的便携式x射线荧光分析仪(xRF),这是他为了更精确分析瓷胎成分而购置的,平日里极少动用,毕竟古玩鉴定更重“眼学”。
许心几乎彻夜未眠。
他如同最虔诚的学徒,用最传统的“眼学”方法,一遍又一遍地审视这件水盂。
器型的古拙,釉色的纯正,开片的自然,宝光的内敛……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都几乎是一件无可挑剔的、符合所有传统鉴定要素的“宋汝窑”。
父亲的手艺,已然通神。
但周慕云的话点醒了他——这不是摹古,而是“追摹神韵”,是父亲基于理解之上的“再造”。
他深吸一口气,打开了xRF分析仪。
这是一种无损的元素分析技术,可以大致检测出器物胎釉中的化学元素组成。
通常,宋代汝窑的胎土含有特定的微量元素组合,釉料配方更是千古之谜。
检测结果很快出来。
数据显示,这件水盂的胎土主要元素组成与已知的宋代汝窑标本数据有高度的相似性,但在几种极其微量的稀有元素比例上,出现了细微但明确的差异。
更关键的是釉料,分析显示其钙、钾含量比例与宋汝窑典型配方存在一定偏差,并且检测到了一种在宋瓷中极为罕见、但在现代某些高端仿古釉料中可能被用作助熔或呈色辅助的微量元素痕迹。
他重新捧起父亲的笔记,对照着水盂,逐字逐句地研读。
父亲的字迹苍劲有力,充满了探索的激情与思考的痕迹。
笔记中,许建安并没有满足于简单地复刻宋代汝窑的配方和工艺。
他详细记录了自己对古代窑工可能使用的、但未被文献明确记载的“秘法”的推测,比如某种特殊植物灰的运用对釉质玉润感的影响,比如在窑火的不同阶段引入极微量的特定金属氧化物蒸汽以模拟“蚯蚓走泥纹”等特殊肌理……
许心越看越是心惊。
他发现,父亲后期走的是一条与他,甚至与瓷心斋传统“修复”理念截然不同的路!
瓷心斋的核心是“救死扶伤,不造赝害人”,讲究的是最大限度地保留器物原貌,用最接近原物的材料和工艺进行“无痕修复”,追求的是“修旧如旧”,是延续器物的生命,是敬畏和守护历史留下的痕迹。
而父亲许建安,在笔记中流露出的,是一种更宏大、也更…危险的野心。
他不仅仅想“修复”,他更想“理解”,想“超越”。
他试图破解的,是古代工匠在特定时代、特定条件下,如何将泥土与火焰升华至艺术极致的“密码”。
更像是一种极致的技艺探索和哲学追问——今人凭借对古法的极致钻研和现代科学的辅助,能否真正触摸甚至重现古代的巅峰?
这件水盂,就是这种理念下的产物。
它不是对某一件具体宋汝窑的模仿,而是父亲综合了他对无数汝窑标本的研究,结合自己的推测和实验,创造出的、他心目中“理想状态”的汝窑!
它可能比某些真正的宋汝窑更完美,釉色更均匀,玉质感更强,但也正因为这种“完美”,失去了真正古物在特定历史条件下烧造时不可避免的、充满偶然性的“瑕疵”和“时代气息”。
许心放下笔记,疲惫地揉了揉眉心,眼神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有对父亲技艺登峰造极的震撼与敬佩,也有一种理念上的巨大冲击和…隐隐的担忧。
对“完美”和“超越”的极致追求,很容易模糊“修复”与“创造”、“慕古”与“作伪”的界限。
一旦这种能力被滥用,或者被别有用心者利用,其后果……
“器有魂,人有惑……”许心喃喃自语。
器物的魂魄,在于其真实的历史积淀和独一无二的生命轨迹;而人的困惑,或许就在于面对极致技艺与道德底线、守护传统与探索未知之间的艰难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