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晏清的残识在铁锅间游走,像片被风卷起的灶灰。
她不见,却能清晰感知到锅壁传来的温度——那是方才喝过粥的薪火徒们心头燃起的火苗,细弱却执着,在她识海里映出点点星子。
威契可破。她残魂轻颤,这念头是从骨髓里渗出来的。
祖父曾说,天下最牢固的契不是符纸不是咒术,是人心。
可这些年烬灶盟用锁了多少人的舌头?
她望着锅底缓缓蔓延的菌丝,那是她以残魂催发的,正顺着灰庐地脉往深处钻。
每触到一块青砖,每碰到一片瓦砾,菌丝便分出细枝,像极了御膳房老槐树根扎进御河的模样。
阿清,斜刀......斜刀切葱。祖父的声音又晃了晃,这次更淡了,像被粥蒸汽冲散的烟。
她想抓,可残魂虚得连握的力气都没有。
记忆正成块成块地往下掉,就像当年抄家时,御膳房的青瓷碗摔在地上,碎片混着灶灰,拾都拾不全。
咕嘟——铁锅突然轻响。
苏晏清见火种童踮着脚凑近锅沿,小手指沾了点粥汤,舔得舌头直伸:这孩子总爱蹲在灶边偷学,破棉袄前襟全是粥渍,可谁也没教过他——此刻他捏着柴的手法,竟是苏家传了三代的文火三叠式。
灶里将熄的柴突然噼啪作响,火星子窜得老高,把他额前的乱发都燎卷了。
小崽子!守灶的老徒喝了一声,却没真动手。
他望着重新旺起来的灶火,喉结动了动——他想起上个月自己生病时,这孩子偷偷给他煨的姜茶,汤里漂着片歪歪扭扭的萝卜花。
另一边,味解灰捧着陶碗的手在抖。
她是盟里最苦的哑女,舌烂那日大长老说违令者当哑,梁承灰亲手给她种的双契。
此刻碗里的粥气扑在她脸上,她突然想起五岁时,娘蹲在土灶前教她:米下锅,火要柔,心不慌,饭不焦。那声音像根针,地扎破了识海里的黑雾。
火......她张开嘴,烂了半年的舌头火辣辣地疼。
血珠顺着嘴角往下淌,可她还在挣:火......
满庐死寂。
梁承灰手里的茶盏地碎在地上。
他望着那个曾被自己亲手封了喉咙的弟子——此刻她眼里有光,像极了二十年前,他偷学苏老太爷煮粥时,被发现后老太爷没骂他,只递来碗热粥说想学就好好学的眼神。
我教她守规......他背过身去,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教她失了声......
地窖的霉味钻进鼻腔时,梁承灰才惊觉自己走了这么远。
七盏长明灯在头顶摇晃,照见石台上那口铁锅。
锅底的菌丝已经连成网,顺着地面爬向七个方向——每个方向的尽头,都有个掌心泛红的徒众。
他们有的在给伤徒喂粥,有的在补漏雨的灶檐,连最木讷的三柱子都哼起了走调的炊歌。
承灰。
梁承灰猛地抬头。
石墙上投着个影子,穿月白厨衣,腰间系着苏老太爷那根洗得发白的蓝布巾。
你走时说御膳媚上,味失其真影子转身,灶灰香裹着陈年米香涌过来,可若连百姓灶都灭了,谁还替他们说话?
你早死了!梁承灰抄起墙角的断符,符纸边缘割得掌心生疼,你不懂这几十年我怎么熬——大长老要清门户,朝廷要查私灶,我总得......总得保住这把火!
影子笑了。
他看见自己十三岁那年,躲在御膳房后巷偷闻肉香,是这个穿月白衣服的人蹲下来,递给他半块没煎焦的萝卜糕:小乞儿,想不想学真本事?
符纸地落在地上。
梁承灰伸手去摸铁锅,掌心刚贴上金纹,就被烫得缩回手——那温度不灼人,却像团活物,顺着血管往心口钻。
他望着石墙上自己的影子,突然发现那影子的轮廓,不知何时和记忆里的月白衣衫叠在了一起。
火种童的糊粥是在后院老槐树下熬的。
他捡了半袋碎米,挖了把野菜,蹲在破瓦罐前鼓捣了半夜。
粥熬得黑乎乎的,可当他捧给病得说胡话的灰烬徒时,那少年喝了一口,突然地哭出声:像我娘......我娘死那年,也是这么熬的......
他摸着自己溃烂的舌根,新肉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往外钻。
消息像长了翅膀,半夜里就聚了十几个年轻徒众,围在老槐树下,盯着瓦罐里的糊粥直咽口水。
反了!
大长老的声音像块冰砸进热粥里。
他带着七名执法者冲进后院,腰间的灭灶符被攥得发皱:私学禁术,毁我盟规,架锅焚灰!
柴堆燃起来时,味解灰冲了出去。
她撞开两个执法者,扑在铁锅上,舌血滴在金纹上,绽开小红花:火——不——该——灭!
这一声喊得撕心裂肺,连梁承灰都听出了当年那哑女学鸟鸣时的调调。
满院徒众先是一静,接着声跪了一地。
最前排的火种童仰着脸,脸上还沾着粥渍:求长老,让我们......煮一次饭。
梁承灰站在高台上,断符在指缝间硌出红印。
他望着跪了满地的徒众,又望向铁锅——锅光里映出苏晏清的脸,模糊却温柔,像极了她在国子监讲学时,给学生们分桂花糕的模样。
火种不是你们偷的。他突然开口,声音震得瓦当落灰。
符纸被他折成两段,地扔在地上,是你们......从百姓手里抢走的。
锅底的菌丝突然大亮。
一道淡金色的微脉从锅中窜出,钻进火种童掌心。
那孩子地叫了一声,指尖竟冒出缕小火苗,像只跳着舞的金蝴蝶。
苏晏清的识海里,最后一丝米香散了。
她想不起祖父辨米时说的新米要捧在手心,对着光看......,可她能感觉到,铁锅的金纹更亮了,亮得像要把灰庐的天都烧出个洞。
后半夜,灰庐东灶传来轻响。
灶梦妪裹着旧棉袄爬起来,就见那口闲置了三年的老灶泛着暖光。
她颤巍巍伸手去摸,锅底竟有温度——不是柴火的热,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像有人在灶膛里埋了颗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