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的风,吹得人心头发冷。
萧决立于玉阶之上,手中那份《味政考》如千钧之重。
他话音落下,满朝文武噤若寒蝉,唯有宰相白崇礼怒目而视,袖中拳头紧攥,似要将这股“以饭论道”的荒唐压回尘埃。
可就在这死寂之中,宫外忽有声浪隐隐传来——不是鼓噪,不是喧哗,而是一种低沉、绵长、自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的齐唱。
“腊月雪,三月饭,娘说阿哥今夜能安眠……”
那歌声起初细微,如春溪初融;继而渐响,似江河奔涌。
百姓不知何时已聚于皇城之外,层层叠叠,黑压压一片。
他们不喊不闹,只是轻声吟唱,手中捧着粗瓷碗、竹饭盒、布兜袋,里面盛的,是各地最寻常不过的一把米、一撮粮。
七州百姓托人千里迢迢送来“饱饭一碗”,北地小米金黄如沙,江南粳米晶莹似珠,边关杂粮粗糙带壳——如今皆堆在苏府门前,垒成一座小山般的“米山”。
风吹过,米粒簌簌作响,像是无数双饥饿的手终于松开了土墙,伸向了天光。
小传味立于米山之前,一袭素衣,嗓音清越如泉击石。
她每唱一句,便有人应和,万人之声汇成洪流,直冲云霄。
那不是祈求,也不是控诉,而是确认——我们活着,我们记得,我们曾饿过。
宫墙上,太后脸色铁青,指尖几乎掐进掌心。
“此女蛊惑民心,聚众成势,与谋逆何异!”她在帘后咬牙,“传令玄镜司,即刻缉拿苏晏清,以‘私结民党、图谋不轨’罪名收押!”
圣旨连夜下达,墨迹未干。
当夜子时,玄镜司铁卫如黑云压境,包围苏府。
刀出鞘,弓上弦,火把映红门楣。
百姓惊惧退散,唯余米山静默矗立,像一座无言的碑。
门开处,一人缓步而出。
苏晏清披一件旧青衫,发间无钗,面容平静。
她身后,厨房灶火未熄,一口金锅置于残破老灶之上,锅中清水翻滚,正待下粮。
萧决站在门外,玄袍猎猎,目光落在她手上——那双手曾执笔批卷、也曾执刀切菜,此刻却轻轻抚着锅沿,仿佛守护着某种不可侵犯的圣物。
“你明知这是死局。”他声音低哑,“入阁诏书未下,你尚未为相,却已逾越臣子本分。太后视你为患,陛下犹豫未决,今日若随我走,尚可保全性命。”
她抬眼看他,眸光清澈如井水映月。
“你能保这锅不灭吗?”
萧决一怔。
“这一锅粥,不是我要煮的。”她轻声道,“是东楚饿昏的孩子、西陵啃泥的母亲、南兖割血喂儿的乳母,他们一起递来的火种。你带走我一人,能扑灭天下人心?”
风掠过庭院,吹动檐角铜铃,也吹动她鬓边碎发。
远处歌声虽歇,余音犹绕耳际。
良久,萧决缓缓闭眼,再睁时,寒光尽敛,唯余深潭般幽邃。
他转身,面对整支玄镜司卫队,一字一句下令:
“苏府——察访司重点保护单位。自即刻起,凡擅闯者,不论身份品级,一律以‘毁民灶’罪论处,斩立决。”
卫士们面面相觑,无人敢动。
连领命的副使都迟疑片刻,才低声应诺。
院内,梁守火背着一只陶坛踉跄而来,脸上沟壑纵横,眼中却燃着火光。
他是太庙几十年的老火工,一生只做一件事:护住那一缕象征国运的香火。
“小姐,”他跪在地上,双手奉坛,“这是‘心引火’的最终形态——百年灶心土,混了七地民灶灰烬。每一捧灰,都是一个村子熬过寒冬的证明。”
苏晏清接过陶坛,指尖触到那温热的陶壁,仿佛摸到了千万人胸膛里跳动的心脏。
她将坛中灰土尽数倒入残灶,然后取来金锅,覆于其上。
下一瞬,她抽出袖中短刃,划破手掌,鲜血滴落灶心。
血渗入灰土,无声无息。
刹那间——
幽蓝火焰自灶底升起。
无烟,无焰,却暖意弥漫,照得整座小院如沐春阳。
那火不灼人,反似能熨帖肺腑,连萧决都不由自主向前半步,第一次觉得腹中空荡之处,竟有了微微蠕动的暖意。
金镬侍率礼官十余人疾步而至,皆着祭服,手持香烛。
他望见那蓝火,老泪纵横,颤声高呼:
“太庙今夜不祭君,祭民!”
众人齐跪,三拜九叩,额头触地,久久不起。
蓝火静静燃烧,映着每个人的影子,也映着明日将临的风雨。
而在京城各巷深处,已有百姓悄然取出尘封的碗筷,擦拭干净,藏于怀中。
他们不说一句话,却已准备赴一场千年未有的宴。
夜露浸阶,万籁俱寂,唯有苏府小院中那一簇幽蓝火焰,静静燃烧,如星火不灭。
百姓自京城四面八方悄然汇聚,无召而至,无人驱使,只因心中那一念——要与她同食一碗粥。
“无相宴”开席了。
没有华筵九鼎,没有金樽玉箸。
众人席地而坐,自怀中取出擦拭得发亮的粗瓷碗、旧木筷,甚至铁皮勺、竹筒杯,一一摆于膝前。
金镬侍以古礼执杓,从那口覆于心引火之上的金锅中,缓缓舀出第一勺混粮粥——北地小米、江南粳米、西陵杂麦、南兖薯粉,融于一体,色泽浑浊,却热气腾腾,香气如丝,缠绕着人心最深处的记忆。
有人刚尝一口,便泪如雨下。
“是娘煮的腊八粥……”一个老农喃喃,“那年大雪封山,她熬了一夜,就为让我多活一天。”
年轻妇人捧碗颤抖:“这味道……像极了我阿弟临终前喝的最后一口米汤。”她曾卖身换粮,却仍未能救回饿病交加的弟弟。
一位致仕老尚书跪坐在角落,平生只为帝王尝膳,此刻捧碗在手,指节泛白。
他闭目轻啜,忽然双膝一软,重重磕在地上,老泪纵横:“我这一生,尝过御膳三百味,珍馐五千品……可从未尝过‘自己’的味道。今夜,我为自己尝一次。”
人群静默,唯有啜饮声此起彼伏,像是大地在低语,饥肠在回应。
萧决立于院外树影之下,手中捧着一碗粥,却迟迟未饮。
他看着苏晏清坐在灶边,发丝微乱,衣袖沾灰,却眉目沉静,仿佛不是在施粥,而是在祭天、祭地、祭民心。
他喉头滚动,十年来第一次,胃里不再是冰冷的空洞。
她走来,脚步很轻,停在他面前。
“这碗,”她声音不高,却清晰入耳,“没有毒,只有命。”
他望着她。
那双眼,映着蓝火,也映着他自己——那个被权谋吞噬、被往事冻结的男人。
他仰头,一饮而尽。
刹那间,咸味如针刺破舌根,苦意自喉底翻涌,而后是谷物焦香、烟火暖息,纷至沓来。
他身体剧震,几乎踉跄后退——那是他失去的味觉,回来了。
不是因为药,不是因为术,而是因为这一碗,盛的是千万人的“生”,是他早已遗忘的“人间”。
风起,残灶青烟袅袅升起,随夜气盘旋而上,竟不散去,反如一线细龙,穿庭越巷,直扑皇城政事堂方向。
此时,急鼓三声,传令太监飞马而来:“陛下急召苏博士,政事堂议事!”
苏晏清抹去唇边米粒,整衣起身。
萧决拦在她身前,目光深沉:“皇帝问:你若为相,第一道政令为何?”
她未答,只回头望向那口仍在沸腾的金锅,火光映在她眼中,如星河倒悬。
“开‘惠民灶’。”她声音平静,却重若千钧,“让每个饿过的人,都能端上金碗——不是赏赐,是权利。”
萧决凝视她良久,终是点头,从袖中取出一卷密报,递予她手:“民味察访司最新奏本——北地孩童饱食率,已达七成。”
她展开卷轴,指尖微颤。
这不是数字,是无数母亲不再剜心的眼神,是村塾里终于能专心读书的童声朗读。
风再起,残灶青烟再度升腾,这一次,竟笔直如线,穿云破雾,悄然没入政事堂敞开的窗棂。
而宫中,御案之上,那道迟疑半月的封相诏书,朱笔终于落下,印泥鲜红如血。
夜将尽,天未明。
可就在诏书落印次日,苏晏清尚未踏足政事堂之时,江南八百里加急驿马已破关而入,马蹄溅血,信封装着一道令人窒息的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