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火熄了三十年,如今竟有人记得。
苏晏清坐在祖父旧屋的矮凳上,指尖还残留着檀木匣锈锁刮过的粗粝感。
窗外雪落无声,屋内一盏孤灯摇曳,映得她脸色苍白如纸。
那片残页静静摊在膝头,焦边卷曲,血字斑驳,像一道从时光深处爬出的伤疤。
她读了一遍,又一遍。
“灶在北境雪坞……因火中炼香,名‘梦香’,实为‘赤心散’引。”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铁针,刺进她的记忆深处。
她忽然明白了——祖父临终前那一句含糊不清的“灶不能灭”,不是执念,是警告;那些宫中年年供奉、名为安神、实则控人心智的“梦香”,根本不是御药房自创秘方,而是三十年前,由北境一座隐秘灶台以“雪心藤”为引,暗中炼制输送而来!
而祖父,不过是因拒炼此香,才被扣上“以食谋逆”的罪名,满门流放,匠籍尽除。
她攥紧了残页,指节发白,喉间涌起一阵腥甜。
原来他们吃的不是汤,是囚笼;闻的不是香,是枷锁。
天下百官在“梦香”的熏染下温顺如羊,皇帝在虚假的安宁中沉睡三十余年——而这背后,是一整个灶户家族的血泪与焚毁。
她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萧决昨夜握着她手的模样。
他掌心滚烫,眼神却冷得能斩断山河。
可正是这个人,在她舌底溃烂、味觉全失后,第一个察觉她在骗人;也是他,在她昏迷时守了一夜,低声对太医说:“若她醒不过来,你们也不必醒了。”
他不信任何人,却信她用命演的这一出戏。
门外脚步声轻响,玄镜司密报递入。
苏晏清展开一看,瞳孔微缩——是萧决从尘封卷宗里翻出的记录:永和九年冬,北境雪坞灶毁,匠户三百口尽数诛杀,仅余一名幼女,登记名为“阿糯”,押送入宫为婢。
而执行清剿的,正是太后亲信统领的内廷卫。
阿糯……那个曾在先帝病榻前悄悄奉上一口糯米糕、被贬去织坊做苦役的宫女?
那个总在雪夜里哼着灶歌的女孩?
苏晏清猛地站起,膝盖撞翻矮凳也未察觉。
线索终于串成一线——雪心藤只生于极寒之地,北境独有;梦香需以特定炉火慢煨七日,非寻常灶可代;而当年负责监管御膳供香系统的,正是她祖父所在的苏氏一族。
他们不需要栽赃,只需要一个不肯合作的人头。
第二日清晨,乾清宫钟鼓未鸣,苏晏清已持图入殿。
她将一幅泛黄的手绘灶图呈于御前。
图上标注清晰:雪坞地形、风向水脉、炉膛结构、排烟通道,甚至还有几处隐蔽的地下储材室。
这是她从祖父遗留的笔记中拼凑还原而出,凝聚了苏家三代人对火候与风味的理解。
皇帝久久不语,只盯着那图,手指缓缓摩挲着边缘磨损的痕迹。
良久,他开口,声音低哑:“苏卿,若重启此灶,是为了真相,还是为了复仇?”
殿内寂静如渊。
苏晏清跪地叩首,额触金砖,一字一句清晰如刃:“臣为天下不再有‘味之囚’。梦香一日不绝,便有一日之人活在他人所造之梦中。臣愿亲赴北境,查明源头,焚灶立碑,永绝此毒。非为雪恨,只为还人间一口真味。”
皇帝闭目,似在权衡江山安稳与旧案翻覆的风险。
片刻后,朱笔落下,批文赫然:“准。赐龙骑卫三百,随卿北行。”
旨意传出那一刻,风雪骤歇。
而在千里之外的北境荒原,一处破败织坊内,阿糯正低头穿梭于经纬之间。
粗布磨破了她的指尖,寒风吹裂了她的脸颊。
她哼着一支走调的灶歌,那是父亲教她的最后一支曲子。
忽然,远处天际一线微光刺破雪幕。
她抬眼望去——
那曾是她父兄守了一辈子的地方,早已断垣残壁、冷灰积雪的旧灶遗址,此刻竟隐隐透出一抹赤色光芒,如同沉睡的心脏,悄然搏动。
风雪在北境的荒原上翻卷如刀,割裂天地间的界限。
阿糯的手还僵在织机的梭槽里,粗线勒进掌心,却已感觉不到疼痛。
她怔怔望着远处——那本该是死地的地方,竟燃起了火。
不是寻常灶火那般温顺驯服的橙黄,而是深红近赤,像从地底深处涌出的血焰,在皑皑白雪中跳动、呼吸。
残破的炉膛早已被岁月啃噬得千疮百孔,可此刻火焰却自其中腾起,无声燃烧,不散香气,只余焦木爆裂的噼啪声,一声一声,如同旧人低语,唤她乳名。
“阿糯……回来啦……”
她踉跄着奔去,脚下一滑便跌倒在雪堆里,膝盖磕出血痕也浑然不觉。
粗布鞋在冻土上留下凌乱的痕迹,像是迷途三十年的孩子终于循着炊烟归家。
她扑到灶前,颤抖的手抚过冰冷的石基——可那石头竟微微发烫,仿佛血脉重新流动。
眼泪滚落,砸在雪地上瞬间结成冰珠。
“爹……阿兄……苏家的灶,又响了。”她哽咽着跪下,额头抵着炉壁,声音破碎如风中残絮,“阿糯回来了……我回来了啊……”
袖中窸窣一响,一块干瘪发硬的枣泥糕滑落在掌心。
那是她七岁那年,父亲偷偷塞给她的最后一口甜。
他笑着说:“吃了这糕,往后不管多苦,心里都记得个甜味。”那一夜,雪坞灶毁,火光映红半边天,她被人拖走时还在咬那口糕,糖渣粘在牙缝里,成了她此后三十年梦中最清晰的味道。
她一直没舍得吃掉它。
哪怕最饿的时候,也只是拿出来看一看,闻一闻那几乎不存在的余香。
如今,她将它轻轻放在炉口边缘,像是献给逝者的祭品。
就在这时,火光忽明,一人影缓步而来。
苏晏清披着墨色斗篷,踏雪而至,足下无痕。
她站在残灶之前,从怀中取出一只油纸包,层层揭开,是一枚乌黑干枯的梅核——祖父临终前攥在手心,至死未松。
她蹲下身,指尖轻拂灶心灰烬,将梅核埋入最深处,口中低语:“三代守灶人,一生烹真味。今日重燃此火,不为炼香,不为媚上,只为还天下一口清净食。”
风雪忽然静了一瞬。
萧决立于十步之外,玄镜司的黑氅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他凝视那火,眸色幽深如井。
良久,才启唇,声音沙哑如锈铁相磨:“我七岁起便再尝不出味道,太医说是‘心疾’,唯有‘梦香’入膳,方能稍安。原来……当年那一场大火,烧的不只是灶,还有我的舌与魂。”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苏晏清的背影:“他们用‘梦香’驯化百官,连一个孩子也不放过。而你祖父不肯低头,所以全家赴难。”
苏晏清缓缓起身,转身看他,火光照亮她眼底沉静如水的坚定:“那今日,就从这里结束。”
话音落下,火焰骤然高涨,冲天而起,宛如凤凰涅盘,将两人的身影牢牢烙印在雪野之上。
同一时刻,千里之外,深宫一角。
老针嬷独坐于小院炉前,手中握着一页泛黄药单,指尖抚过最后那一味写着“雪心藤”的药材。
她闭目良久,忽然一笑,老泪纵横。
“三十年了……你们等到了。”
她将药引投入炉心,火舌猛然卷住,刹那焚尽。
灰烬随风而起,乘着北来的气流,如无数游荡的魂灵,悄然北去。
而在皇宫最深处的一间偏殿,苏晏清数日后悄然命人清理出一处尘封多年的后殿。
那里曾是御膳房最早设立“静心灶”的地方,如今只剩断砖残瓦。
她亲自督工,命匠人以整块北海温玉雕琢三足小鼎,通体莹润,寒而不冷。
她只说了一句:“此灶不供君王,不奉权贵,只为试一味——人间本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