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未歇,炊火阁内一灯如豆。
苏晏清伏案执笔,指尖微凉,却稳如磐石。
她以金丝楠木为底,朱砂勾线,在一方素绢上细细绘出“梅骨香桩”全图。
图样精妙非常:桩体细长如钉,通体由北境千年苦梅木削制而成——此木生于极寒绝地,性刚烈而气清冽,最能破秽驱邪;桩芯嵌入洛明徽秘传的“雪底红梅”香膏,其味初时隐忍不发,一旦遇焦杏之气即生感应,蜡封自裂,香膏燃起,刹那间释放出刺骨清寒之香,直透肺腑,醒神夺魂。
她落笔极慢,每一寸结构都经心觉图谱反复推演。
这不是厨艺,也不是药理,而是将“食政之道”推向极致的一场无声博弈。
她知道,明日朝会便是香阵全面发动之时,若不能提前布下反制之局,整个政事堂将在无形中沦为梦魇操控的傀儡场。
“桩不许高过三寸。”她低声叮嘱跪立面前的小桩匠,“深须入岩,紧贴承重柱基。若被察觉一丝异样,前功尽弃。”
小桩匠沉默点头,眉宇间刻着常年埋首匠作的沉静。
他是祖父旧部之后,世代专司宫中隐工,从不开口多言,只凭手艺吃饭。
这样的人,最是可靠。
夜半三更,风雪正急。
小桩匠率三名老匠人,借修缮政事堂地库排水暗渠之名潜入。
灯笼蒙灰布,脚步踏在青砖缝间,轻得像猫行雪上。
他们撬开四根主柱下的地砖,露出下方坚硬岩层。
钻孔极难,稍有震动便会惊动守夜禁军。
可他们用的是祖传的“冰蚕凿”,无声渗入石隙,一寸一寸,终于将四根香桩稳稳嵌入地基深处。
最后一桩封土之际,远处廊角忽传来铁甲碰撞之声——巡夜侍卫来了!
众人屏息,小桩匠却不动慌乱。
他早料到这一遭。
只见他从容提起身边茶桶,将早已备好的陈年茶渣泼洒于新翻的泥土之上。
茶气微腐,混着潮意,正是老茶婆每日清扫地库时惯常留下的气味。
他又抓起一把香灰,轻轻撒在表面——那灰来自昨日焚香余烬,与朝堂日常无异。
脚步声渐近,火把映照地库入口。
侍卫提灯巡视,鼻尖微动:“什么味?”
随从低头嗅了嗅:“像是昨儿没扫净的茶渣吧?这地方阴湿,总有些霉气。”
侍卫皱眉环顾一圈,见一切如常,连墙角老鼠洞都没扰动,便挥手离去。
待脚步远去,小桩匠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他望向四根深埋地底的香桩,
天光破晓,朝钟鸣响。
百官鱼贯而入政事堂,衣冠肃整,面色却隐隐透着倦怠。
香篆生已悄然混入熏香杂役之中,手中托盘里,一尊古铜狻猊炉静静安放。
他掀开盖子,将一撮淡金色粉末倒入香炭之上。
火光轻跳,青烟袅袅升起。
那烟初看无异,实则蕴含“九转梦香”第七转精粹——焦杏为引,甜腐成魂,入脑即化幻境。
不过片刻,堂中气息开始悄然变化。
几位年迈大臣眼皮微颤,手指不受控地抽搐;一名兵部主事眼神涣散,竟在奏对中途停顿数息;更有甚者,喉间低语不断,似梦非梦。
梁录事站在文班第三列,额角沁出冷汗。
他昨夜又梦见那座废弃药庐,梦见自己跪在案前抄写《安神录》全文,醒来时手心仍残留墨迹。
此刻,随着香气弥漫,那段记忆再度浮现,舌尖不由自主泛起熟悉的苦涩回甘……
“安神汤……该开了……”他喃喃出口,声音极轻,却清晰得如同自语咒誓。
话音未落——
地底深处,四声极轻的“咔”响几乎同时响起,仿佛冻裂的冰纹在黑暗中蔓延。
下一瞬,一股凛冽至极的苦香自地面升腾而起,如万针穿颅,直刺神识!
那香味带着北境风雪的凌厉、苦梅枯枝的倔强,还有某种难以言喻的清明之力,瞬间冲散了满殿迷雾。
百官猛地一震,恍若溺水之人浮出水面,呼吸骤促,瞳孔收缩。
有人踉跄后退半步,有人抬手扶额,似从一场漫长噩梦中惊醒。
苏晏清立于女官席末,不动声色,只微微闭眼,任那股清冽之气洗过心脉。
她知道,梅骨香桩已成,反香之局正式启动。
但这只是开始——真正的风暴,还在后面。
梁录事猛然睁眼,冷汗涔涔滑落鬓角。
他怔怔望着自己的双手,仿佛第一次认识它们。
方才那一瞬,他竟在朝会上脱口说出禁忌之语……而环顾四周,同僚们大多神色恍惚,眼神迷茫中夹杂惊疑,显然也刚刚挣脱某种无形桎梏。
殿上烛火摇曳,映照龙椅之前,皇帝正缓缓提起朱笔,欲在一份黄绫奏折上落下御批。
(续)
梁录事猛然睁眼,冷汗如雨滑落鬓角。
他怔在原地,五指紧攥朝笏,指尖泛白,仿佛要将那句脱口而出的“安神汤盖开了”从空气中抓回来。
可话已出口,余音虽轻,却像一粒石子投入死水,激起暗流千层。
他惊恐环顾四周——文班之中,几位同僚正揉着太阳穴,神色恍惚;一名御史低声问身旁人:“我方才……可是说了什么?”更有甚者,兵部侍郎面色铁青,袖中手微微发抖,似刚从一场不可言说的梦魇中挣脱。
而龙椅之上,皇帝执笔欲批的右手猛地一顿,朱砂滴落黄绫,晕开如血。
“此议荒谬!”他忽地抬手,将笔狠狠摔在案上,声音震得殿梁微颤。
满堂哗然。
那份即将签署的“暂理国政”密折,是今晨由右相亲呈,言辞恳切,称帝近日神思倦怠,宜静养深宫,由三公联署代行裁决。
谁也不曾察觉,这道奏议背后早已被无形之香浸透——九转梦香第七转,专惑心志,诱人生出“顺从即安宁”的幻觉。
若非那一股自地底破岩而出的苦梅清寒之气及时冲散迷雾,此刻玉玺怕已盖下,乾坤易手。
苏晏清立于女官席末,素衣如雪,眉目低垂,仿佛只是个旁观的记录者。
可她的心觉却如蛛网铺展,感知着每一丝气息流转。
她“看”到了——七十三处高官府邸中,三十七道原本浑浊昏沉的气息正在清明,那是梅骨香桩透过地脉释放的反制之力,正悄然唤醒被梦香侵蚀的神识。
然而,就在这一片清流涌动之际,她亦捕捉到一道极细、极诡的甜腥之线,如毒蛇吐信,自钦天监方向蜿蜒而出,穿街过巷,最终隐没于城西那座幽深别院——右相私邸。
她眸光微敛。
桩醒一时,根未断。
真正操控梦香之人,并未现身朝堂,而是在幕后织网。
香篆生不过一枚棋子,甚至可能是弃子。
真正的香阵中枢,藏在权力最阴暗的缝隙里。
此时,萧决立于殿侧阴影之中,玄镜司黑袍裹身,面无表情。
他手中一本薄册悄然翻开,指尖在一行字迹上轻轻一点——“香篆生,酉时三刻离堂,走西廊,转入杂役巷,未归熏香局。”他合册入袖,目光微动,一道暗令已通过指尖敲击柱础的节奏传了出去。
玄镜司暗卫如影随形,早已盯住那名看似平凡的香匠,只待他引路,直捣黄龙。
风雪渐歇,炊火阁内烛火轻摇。
苏晏清回到此处,闭目静坐,掌心贴着案上尚未收起的“梅骨香桩图”。
心觉再度铺展,与地底四桩共鸣。
香桩余烬尚存微红,如蛰伏的星火,等待再燃。
她提笔,在素笺上写下八字:“桩醒一时,根未断。”
墨迹未干,她唤来阿麦:“备马。明日,我要去右相府‘品茶’。”
阿麦一愣:“品茶?”
苏晏清唇角微扬,不答,只将纸条压于砚下。
夜风穿阁,吹得案上茶盏轻响。
她起身踱至茶架前,目光落在一套旧瓷上——那是老茶婆昨日送来的新焙云雾,釉色黯淡,壶嘴微裂。
她不动声色取下,指尖拂过壶底,一抹灰痕沾上指尖,细微却刺目。
她眸光一凝。
明日巡查茶政,不过是借口。但她知道,茶,从来不只是解渴之物。
取来近七日茶引簿册,她摊开于案,闭目凝神,运起家传“七感辨味法”——视其色、嗅其气、触其质、听其声、尝其底、忆其源、感其势。
第一眼扫过,她便觉其中三日所用茶叶,色泽过于匀净,香气却滞而不扬,似经药水浸泡……
烛火跳了一下,映照她沉静如水的眼。
风暴未息,仅仅只是开始酝酿。